结束实习回到学校后昼神终于松了口气,同样松了口气的还有几近一半从医院回来的同期。他和坂间一起吃饭时讨论医者道德,以及作为普通人的同情心到哪一步是依旧合理,又到哪一步是超出范围。看着坐在对面的坂间用便携摄影机在说话间隙拍下桌上的食物有种微妙的违和感,好像这个人该替换成别的什么样子——至少性别也该换掉吧?
倘若黑坂在场,并且窥探到他的心声,一定会一语道破成“应该替换成津门的样子是吧”。
“所以呢,”坂间放下摄影机续上话题,“要是习惯死亡的话会剥离一部分人性。”
“见惯不惊当然不算很好的态度。但要是跟着家属一起哭哭啼啼也有点不太像话。”
昼神挑起一筷子拉面,瞧着坂间挑起了眉。是在嘲笑他前几天和一只去世的贵宾的主人一起掉眼泪的事。
“你就这么一直坦然地活下去吧,该死的家伙。还真是让人羡慕。”
坂间掰开筷子,翻了个白眼。
“我会尽力的。”
昼神在他怀疑的视线下,把反击的话当作奉承一般微笑。
其实不用坂间发出质疑,他自己也时常觉得是在削减修理多余的情感,将情绪放置在透明量杯里,呈现出完好的沉静的水质。在外人看来的松弛和不受拘束的自由性格,只是因为他太习惯于控制好自己,由一种几乎完美的自我理解和自我接受而显出随性。
但有时候也正因为如此,把握着自己的绝佳控制力的人才会不喜欢浪潮的涌动。变故和失望代表失控,事物从手中滑出,溅进量杯,需要花费时间和心力去等待平复。他确实随遇而安,从不轻易生气,也不过多纠缠和执着一些悲伤的事。昼神只是觉得不值得浪费当下,而且能够平稳地控制住情绪的蒸发。要是有触及底线的事,自然也会再度掀起浪涛,甚至能把整个量杯击碎。
所以与其说是世界让他宠辱不惊,倒不如说是外界还未打动他——他撑着伞站在雨里,欣赏所见之处的暴雨,在地面炸裂裹进灯光散成湿润烟花,悠闲等待红灯跳转为绿,但并没有被雨打湿过。
由此,实习期间昼神颇得教授们的好评,全然因为他在检查打针和手术时从未颤抖过的手和口罩之上安静严肃又惯性关怀的眼神。
和津门约定吃烤肉的周五夜晚,像挂件一样拖上了一个坂间。昼神原本是想着带了第三个人来蹭掉无言间隙的,仿佛长久时间浸泡而产生的尴尬的苔藓,没料到两个人一碰面就双双惊呼。烤肉滋滋作响,一个拿了摄影机一个捏了手机上下左右地拍。安然端坐在靠墙位置的昼神双手规矩地放在腿上,几乎缩起来以免入镜遭到两个人连番的呵斥,明晃晃地叹了口气。
“所以,”在他们都准备收起工具的时候,昼神适时插入了话,“是这样认识的?”
“啊?”
坂间抬起脸和津门对视一眼,各自思考两秒,最后都点了点头。津门对着手机眯起眼睛,再度抬起来对准金枪鱼饭团和糖霜吐司。她刚要伸出手去,坐在对面的昼神就把装在玻璃杯的葡萄味气泡水推进了镜头。冰块清脆撞击,咔嚓形成教科书式的三角构图。
水珠从朦胧水雾的杯壁划下,木桌染成深色。津门从定格的手机照片上方探出视线,昼神已经拿了夹子开始烤蘑菇。
很难说有没有后悔带上坂间一起来吃饭,但更多的大概依然是不动声色的饶有兴致的观察,像定时定点等待一颗星星一样暗自记录。细嚼慢咽将近两个小时,从津门和坂间的摄影剪辑跳到电影镜头,最后转到昼神和坂间结束的实习和还要再研究一年的专业,慢慢牵起了一根绳子。昼神发觉津门捏住了一端,顺着坂间的话题,点燃了绳子,冒出烟囱的味道,逐渐烧到他身上。
“话说回来,”这句话是直接对准了他说的,“小优要来我家住了。”
“啊,”昼神异常熟练地捡起话题,“为什么?”
“太聪明了吧可能,”津门扬起脸瞧了一眼天花板,仿佛对“天才少女”的现实设定感到茫然,“住在学校受到了针对,所以直接请假一周了。”
昼神用了然的视线回应,没有开口,看着她一口气往嘴里塞了三块牛肉。旁边的坂间少见多怪地吃了一惊,手一松,筷子上夹着的蘑菇掉落盘子。
其实他已经从吉田那里得知了要去她家借住的事,但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虽然他和吉田的联系没有津门那么频繁,偶尔还是会从这样仿佛无数个第三者的口中捕捉到津门的碎片。是大家都没有刻意忽略,还是故意提起,反正也不是很重要。昼神只觉得这种间接的消息获得方式还不赖。
然而不管再怎么充分的想象空间和交叉生活的留白,再次见面的时候,全部破碎进和津门的对视。生动而具体的津门是柳树荡漾的长长枝叶,切断明亮的阳光在他身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是非常糟糕的一件事。
缓慢但明确地卷土归来。
是什么样的情绪呢。水面就这样泛起涟漪,小小量杯里仿佛暗潮涌动。
人生可不是只有恋爱这一件事。甚至可以更直接一点,并不是只有爱情这一件事。
昼神向来不喜欢恋爱脑,从对自家姐姐恋爱时的态度就可见一斑。不过要是让美乃里知道自己被他贴上了这样的标签,必然就地起跳狠狠敲他脑门。但现在他晃荡晃荡脑袋,却只觉得里面装了一些陌生的东西。
恋爱脑这种东西也会有基因遗传?
昼神在心里发笑。眼睛冷淡一眨,抬起视线和困惑的津门相撞。他收敛起表情里的内容,询问两个人要不要再加菜。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伸手去取账单,碰到津门显出同样意图的手,手腕一转,反应敏捷直接递给他。
苔藓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好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的,只是幻觉里的一片潮湿深绿。
昼神余光瞥见她转过了身去和坂间说话,起身去结账时肩膀上爬了两条视线。说到底是为什么会喜欢她呢,明明一开始根本不感兴趣。要是摊开牌面讲,津门也根本不是他会喜欢的类型和性格。
只有升入大学之后偶尔飘散的思绪是真实的。
吃完饭后送津门去电车站,看着她步入闸机后转身朝他们挥手告别。昼神放下高高抬起的手臂,侧过脸发现坂间正盯着他瞧,把手插进运动外套的口袋轻松发问:“怎么?”
“没什么,”坂间耸了耸肩,“只是没想到你们两个会合得来。”
两个人并步走出电车站,散步回学校。夜间的空气安静流动,弥漫出凉意。步行道上的路灯光线发黄,闲不住的坂间在沉默五分钟之后又开口,语句断续浮进空中,从昼神的左耳进去,尔后从右耳飘出来。
“之前我刚和她认识的时候感觉她话还挺多的,但是今天一当面聊就变得很少。”
是在说津门一和人见面就变得寡言少语的事。
“我还在想你们两个为什么都不说话,气氛都要尴尬起来了,害我一直在找话题,比做手术还累。”
说罢坂间长长叹出一口气。昼神仿若才梦醒,不长不短漫不经心地接了一句:“没什么尴尬的啊。”
“那是因为我在活跃好吗!别那么理所当然。不过津门也真是,明明是女生却一点都不会读空气,光顾着吃饭,意外…”
语句从岸边渐渐滑入平稳水面,潜入水中。坂间正要结束之际扭过脸去看昼神,几近得意忘形而显出失态的视线之中瞥见他的神情幽暗一闪,眼里尖锐的刀锋径直割断他的尾音,让他心下一抖,识趣而急促地咽住了话头。
昼神灿烂地笑起来,眼角极具威胁地眯起一条缝,语调轻松地显出游刃有余:“闭上你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