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得透彻的时候才回到家。津门打开客厅的灯,在门口伫立十几秒,确认厨房和会客室没有人之后又走进她的房间和她父亲的房间查看几眼,松了口气。
寂静的白色灯光在叮一声后照亮依旧空荡的冰箱。津门在前徘徊了一会,取出腌菜的罐子,又去厨房量了两杯米倒进饭胆里淘洗,阖上冷冰冰的电饭锅盖插上电。她陷进沙发看少女漫画,听到院子里松树的飒飒声,隔壁邻居奶奶和其他人大声聊天的笑声,忽然感到安全。
香甜的气味在沸起的水声中飘散,灌满整个屋子。翻完漫画后米饭煮完正保温着,恰到好处,不黏湿不发硬,粒粒分明,干净匀整,在光线下发出令人安心老实的光亮。津门满满盛了两大碗,拧开腌菜罐的盖子,在手机上点开最近在看的一只大狗的vlog,就着湿润略咸的腌菜咀嚼起来。她感觉到干净的米饭和干净的腌菜落进胃里,清洗了呕吐感,将黄昏时的记忆牢牢覆盖住,再也不去翻开。
一碗米饭吃完,津门再度踏上地面,脚下是最可靠坚实的永远不会背叛她的黑色土地。不过十几分钟,已经生出了力气。开始吃第二碗的时候,她的胃逐渐鼓胀起来,嘴里还是顽固地咀嚼着。视频里的金色大狗披着一身光亮丝滑的毛跑进镜头,欢笑着冲向举着镜头的主人,听到“小一”又迅速飞奔出去,在院子里转圈,踩起一落泥尘,才又快乐地冲回来吃饭。
看着大狗吭哧咬着拌新煮鸡胸肉的狗粮,津门顿觉撑实。碗里的饭还剩一半,霎时索然无味。然而她用筷子捻起几粒米,继续往嘴里送,慢吞吞地嚼着,米粒的香气寡淡起来。光线苍白地从斜上方照下来,仿若在眨眼间骤然扫去幻觉,浮现真实的寂静和冷清,腌进每一个毛孔。津门凝滞几秒,用力扒饭,湿咸的眼泪掉进碗里,吸鼻子的窣窣声冻在空气中,没有一分触碰和抚摸。
碗底掏空,津门鼓鼓囊囊塞满了饭。她泪眼朦胧地盯着白花花的墙壁,想起忘记找今天帮她的女生要联系方式了。但是为什么要她的联系方式呢,只不过是在那时候伸出了手,并不意味着以后都要伸出手。
同时她又想起了雅子,不知道雅子正在做什么,在吃什么饭。会和她吃的是一样的东西吗?大概不会吧。否则为什么没有回来接她呢。
光线愈发惨白,照出幽微的冷光。津门脱掉外套,爬上床继续看少女漫画。
夏季结束时,雅子回来了。起因是津门一晚上不知所踪,她父亲报了警,连带着找回了雅子。实际上津门是在清晨自己走回家的,打开门就望见雅子和她父亲面对面坐在饭桌边,空气僵硬。她本想解释不过是心情太差去河边走了走,在草坪上躺了几个小时,百无聊赖又回来,却是终究咽了回去。
津门坐在房间里,手机放在桌上播放着大狗的vlog,时而发出欢快的吠叫。她低头盯着手臂上细小的伤痕。消过毒的小刀埋在黑土里发出寒光,混杂冰墙上掉落的冰碴。消释的情绪散进灰蒙蒙的冰灰蓝色的天空,氤氲成一团又冻住,空气窒息。她慢慢伸出手去,忽然摸到一地玻璃碎片,吓得立刻缩回了手。
雅子回来之后就再也没有离开,不断地以“我不在你就要出事”为由反攻,挡住津门的质问。她不知道津门的伞下希望碎裂了,踩踏进泛起湿雾的大雨里。雅子只感觉到疲累,浸透着每一根神经的疲累,包裹着在外租住的每月房租,以及,自己丈夫变化无端的情绪和持续不停的索要,时而求饶时而又暴怒——其实她早就被找到了。
好像一直都在蜘蛛网里,怎么也逃不出去。从来没有放下过的对津门的担忧,对她和自己的过去的担忧,现在的担忧,和以后的担忧。雅子自觉只凭一口气吊着,一根永远松懈不了的神经,搅动着她身上新旧交替的淤青。无法在月圆之夜变成野兽的人,就只能被母爱道德无限压抑,被闲言碎语撕扯开自由的身体,被黑暗中无数双眼睛虎视眈眈,一不留神就会任人践踏。
回来的一切理由都好像太过复杂,又太过简单。雅子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将她死死按在这里,除非婚姻的确就是一纸卖身契,一旦逃离就会灰飞烟灭。
在壮烈灿烂的金色夕阳中,津门放弃了对雅子的理解,将其深埋于黑土。雅子的回来是一种背叛,她再也没法说出口,因为雅子已经变成了她也要割剔的一部分。
津门坐在晃荡的电车里,任凭夏季余热的光辉洒满全身。她看到厚实的冰墙上涂抹的悲壮般的金色,刺眼夺目,真切地感觉到寒意如冰水,在肌肤上蔓延,耸立起无数小山丘。她等着先前紧紧捏着她手的女生再度出现,但再也没有见到她。
于是她再次决定逃离。要离这个熟悉的地方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