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的暴力记忆从幼稚园开始。七岁的津门坐在床上玩布娃娃,被父亲的怒吼吓了哆嗦,再反应过来时只看到雅子坐在床沿哭。她扔掉布娃娃爬过去趴在雅子的腿上,无比困惑地看着她的眼泪淌下来,热气腾腾的,浇得她燥热。
虽然在家很少过安生的日子,但隔壁年长的上林经常带津门出去玩。她看着男生们在灰尘里摸滚打爬,却一心只想做个被保护的公主——毕竟从来没觉得自己有力量过,而上林颇有担当地承起了骑士般的职责。哪怕在很多年后津门才彻底意识到她根本不需要骑士,她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是独立完整的人,遥远的破碎童年里闪闪发光的上林还是借给了她骄纵的权力,一直到搬家之后,她终于亲手打破碾碎这份别人给予的东西,踩进蒙尘的记忆。
升入国中的上林忙于社团活动,和津门在一块的时间变成了每晚下训之后喊她一起出门吃宵夜。冬天的时候是酱油乌冬面,咸口的拉面配着米饭;夏天的时候多是流水荞麦面,加之甜润或爽口的雪糕冰棍。有时候即便他还未下训,女生就已经坐在夜宵摊子上等着他了。周围喝着烧酒的中年老年男人抬起眼皮盯着她,又被她恶狠狠地瞪了回去,仿佛早已有一肚子气刚好没处撒。一直到上林赶过来,聚起来的目光才散落下去,似乎就此承认了她存在的正当性。津门觉得不适,察觉到在其他人的眼里,她在这个地方的存在依托于另一个人,而不是她自己本身。只是越是这样,她越是会日日早到杵在那里,丝毫不想遂了别人的想法。
于是在寒冷的冬季,灯光昏黄的夜宵摊子上,她听到了上林恋爱的消息,心下一惊,失落了很久,仿佛所有物被别人夺去。紧接着又到夏季,看到上林难过的神情,又得知他分手的消息,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地发芽了。上林在宣布自己要去鸥台念高中的同时,痛定思痛看着津门的眼睛,举手发誓:“上高中之前再也不想谈恋爱了。”
彼时津门尚未知道,并且要很久之后,在未来遥远的,上林和黑坂结婚后的某一天,才得知国中时上林分手的原因是女友讨厌她这个邻居家妹妹的存在。然而在津门面前,上林从未提及;对着女友时万般解释,终究还是陷入选择的怪圈,并在犹豫之际被女友率先分了手。
与其说是不够圆滑,倒不如说是尚未有能力成熟地处理自己的事,或者,大家都尚未拥有成熟的情感能力罢了。
只不过上林的宣誓掐灭了津门心里的种子,又是失落了一段时日,最后还是雀跃起来。她和上林一起去了夏日祭,见到了他的队友,仿佛正式参与进他全部的生活。八月的天气炎热,晚上略有凉风拂面,掠过清新的气味。走动时依然会出汗,浸湿了刚换上的浴衣。津门的思绪在灯笼的明亮中飘进夜色,蓝紫色天空浮动轻薄云朵,宛若遥远的气息和希望,慢慢吹进心脏。
国中一年级尚未结束,津门没有料到会仓促搬家。她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厘清来龙去脉,是雅子在上林家让上林夫人帮忙给后背的伤口上药时,她父亲闯进去大闹,终于风雨淋得人尽皆知,以至于搬家的时间都放在晚上,仿若狼狈逃离。
津门没来得及和上林告别,因为在不同的学校,搬家之后也根本见不上面。在升入二年级的春天,她终于收拾好心情,放学后坐电车去上林的学校,坐在附近的咖啡馆等着他下训。夜色笼罩之际,津门翻完一本书,玻璃杯里的吸管发出扑簌声,转头一看,望见男生和队友说笑着从学校走出来。
她顿住了。黑色墨汁倾洒,又被路灯点亮。她是穿着忧愁来的,照旧见到了上林一如既往的一面,却隔了膜,只有她被掉色的衣服染黑。早在电车的晃荡中,她愁肠百结,时而兴奋时而担忧,绞尽脑汁想好了一切内容,要替她父亲道歉,替雅子道歉,还是替她自己道歉;要说升入二年级后的生活,还是她家里现在的境况;要聊他即将进入高中的事,还是排球部的事——上林见到她会是什么反应呢。
津门坐在咖啡店,隔着落地窗盯着他和队友们打闹着走远,恍若早在数万光年前就已经退出他的生活。她没有再次参与进去的勇气,也没有权力,毕竟他看起来丝毫没有因为先前的事而和她一样苦恼。
所以其实从来没有共享过生活,从来没有牵上手过,也从来没有真的感同身受过。骑士是一个长久的幻觉,徒留单独的,真实存在的黑夜,漫长等待中幻想的碎裂,暖意流失,融化的一角再度冻结。
她好像从来没有在别人的世界里存在过。
上林从来没有关上门。津门伸出手去,自己关上了门。
津门回家之后,一觉睡到天明,起来打开冰箱,空荡荡地映着空荡荡的视线,才发现雅子不见了。往常这个时候她已经在厨房热锅做早饭,滋滋热油的声音和煎鸡蛋呲啦掉落的声音,意外地被今早的寂静消灭了。
很久之后,津门再度回忆起一直没有去触碰过的雅子消失的那段时间,终于承认其实她早就明白她是被母亲抛弃过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