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延轻嗤一声,抬手将钱袋扔进秦雾怀里,玩笑道:“你家财神请客,请蛐蛐吃肉。”
他不顾秦雾满脸无措,转眼望向重兵把守的大帐
可惜帘布遮的严严实实,他没能窥探半分,只得在心底盼着里头的谈话快些结束
然而帐内,韩洄面色凝重,显然这次交谈无法轻易结束
“你觉得,你能说服谢延?”韩洄起手斟了茶,将茶盏推向对面人
宋观棋低声道谢,垂首饮下清茶,才回道:“是。”
他神色平静,嗓音不大不小,却莫名让人信服
韩洄沉默不回话,指尖滑过杯盏边缘,指腹沾上湿润,落在木案上比划几下
宋观棋视线落至案上,纵是笔画勾勒模糊,也看得清,那是个“燕”字
不过水渍很快被擦去,韩洄不疾不徐道:“我们朝东北一路行军,势如破竹,啃的第一块硬骨头,便是那鼎鼎有名的燕无歇。四个月,终于攻破辽桑最后的城防。那一战的最后关头,燕无歇死不受降。别人敬其忠烈,谢延却下令放箭,燕无歇被万箭穿心。谢延不仅亲手砍下头颅,多日内还不许人敛尸。你知道谢延怎么说的吗?”
宋观棋陡然顿住,下意识蜷缩五指,他瞥见韩洄眼底一闪而过的狡黠
“燕无歇非仁义之士,斩于剑下,也是脏了他的剑。”韩洄微微摇头,无声叹息
“想必前段时间我与他起争执的事,宋公子也有所耳闻,便是因为燕无歇。毕竟谢延这么做,对安抚恭州百姓无甚益处。果不其然,隔日奉天城里便传信问罪了。”
听到此处,宋观棋心下了然
谢延与韩洄,在朝堂之上分别属于两派势力。想要韩洄出手相助,并非易事
楚国都城奉天城,外环樊、芈、温、端、越五州城,统称内城。往西至北界饮马河,此迢迢原野称为北野。北野以下,万山层峰绵延不断,高耸如隔天屏障坐落楚国西南,称为西屏。而北野与西屏则统称为外城,内外城分割即是如此,左右兵符各掌内外兵权
而奉天往南的江南一带,驻守在此的是云氏水师,从开国起便由云家直接统领。云氏一族看似盘踞江南的藩王,却从属于皇家。楚律有令,上可随时下令调遣江南水师。可经年岁月蹉跎,皇权旁落,这条律法在现实面前显得苍白无力
皇权没落,世家争起,而云氏自成一派。韩洄是世家之人,谢延则本该听命于皇权,却因帝王多疑,扶持世家与之相抗,硬生生将北野一方、追随晟王的各朝臣又挤成另派
此次伐靖之军,由韩洄执右符调樊、温及芈三城守备军,谢延掌左符调部分晟楚铁骑,两股军力合成一支
谢延顶着主帅的名号,却处处要受韩洄的牵制,二人时有争端
好在所持军略分歧较少,大军一路进发,整顿沿线各城。然兵戈起时多乱象,攻破的州城还未来得及肃清兵乱,山匪便蛮横干起了烧杀抢掠的勾当
宋观棋等人伪装成被抢劫的商队,被韩洄出手救下。说服韩洄不易,而天赐良机,恰巧军粮在运送时碰上大雪而延误
最终宋观棋出一笔不小的价格才谈下这人情,后借机成功引出谢延
然而宋观棋今日前来,却是为了另一件与伐靖毫不相干之事
匪患不除,天下难安,纵是刀刃加身的他们也不堪其扰,何况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可伐靖日程紧张,单靠谢延也无法利落了事,难说无需韩洄相助
宋观棋垂眸思忖,韩洄忽地出声打断他的思索:“谢延如此性情之人,宋公子若是能说服他,我自是无异议。”
听这话有回睘余地,宋观棋敛了思绪,拱手作礼道:“韩都督大义之人,此番剿匪,还需您紧要关头时出手相助。”
韩洄摆手,从容道:“谬赞。若是谈下谢延,未必有我用武之地。”
他转眸望向帐外,不远处的几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花上鸢的酒都换了一壶,秦雾两手支着脑袋欲睡不睡,困地连连打哈欠
“里头聊了几刻了?”谢延语气带着几分不耐烦
花上鸢想了一会儿,不确定道:“得有……半个时辰了。”
“你们来恭州,有些时日了吧?怎么搭上韩洄这条贼船了?”
“不过十几日,这世道不太平,保命要紧,没遇上你,自然得在他人伞下躲雨。”
“话说,三年了,怎的如今才找上我?”谢延终究忍不住,扮作不经意问出了埋藏已久的疑惑
花上鸢神色淡漠如冰,抿着唇半天不作声。直至谢延又要问,她才不紧不慢道:“你不能怪公子,他重伤后昏睡过两年。”
这会儿到谢延缄口不语,他默了半晌,再说话时便有些哑:“那一身伤……”
“他那一身伤,是当初计逃失败,在龙钟山留下的。下山的路堵死了,他们从坡上摔下崖,许长均摔地五脏六腑都碎了。公子一个人,背着长均的尸体,走出山林。其实用爬也挺应景,毕竟那蜿蜒一路的血迹不作假。山林里恶狼不少,能出来,是九死一生。”
难怪……
难怪宋观棋身上,野兽撕咬的痕迹错落分布,且闭口不谈,耽于解释,原是最难直面相对的,最不堪的心结
谢延心如悬丝,似被无形铁链链缠绕,渐渐收紧,直至呼吸急促,几近窒息
花上鸢顿了顿,勉强止住喉间涌上的干涩,继续道:“明明好不容易活下来了,且至始至终,他没有错。可长均死了,木下青……他们都死了。也是怪了,活着的人好像总是有罪过的。”
谢延默声听着,入耳的一字一句宛若化作一把钝刀,将他心口搅地血肉模糊,狼藉一片
纵是如此,也想将所有,他没能参与的都深刻入骨
他抬头,却见花上鸢说到此处又停住
二人对上目光,花上鸢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接着道:“他心口处,有一道疤。”
谢延一脸错愕,他强压着震惊,嘴角却不住地一抽
见状,花上鸢忙道:“你别误会,我没见过……谅你也是。”
她抓起酒嚢,猛灌几口酒,随意抬袖擦去酒渍,道:“他比任何人,都要难受一万倍。可我,我们,都没办法切身体会。我不知道如此淡漠的人也会这样,在早已僵冷的尸体旁哭地悲戚。我只知道,他是最会忍耐的人。可是独那次,他忍不了了,他忍不了的,是对自己的恨……所以,他大难不死的第一刀,刺向自己。”
她没再往下说,眼里浸透的悲凉险些要溢出,只得仰头灌酒掩盖
疾风骤启,名为往事的一腔悲怆堪堪展露端倪,猝不及防被层层裹挟,带向不可追寻的春山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