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这语气咬牙切齿的,估摸是又恨起叫他丢脸的白乘风了,钟离净道:“那便不提这个了。你可想过,明晚开市,八方阁那边设局等大长老跳进圈套,为何这位白云阁少主会这么巧给你这妖王递红笺……”
他顿了下,改口道:“请柬。”
谢魇闻言顺心许多,也正色起来,“阿离怀疑,狐族的白云阁跟那些老家伙是一伙的?”
钟离净道:“我怎么知道?”
他可不想说太多,指尖点了点摇篮,示意谢魇认真一些,给奔波了半日的两颗蛋喂饱。
谢魇只好认真灌溉妖力,想了想,又说:“据大长老查到的消息,狐族应当没有插手极乐宫的意思,不过狐族也不是所有狐狸都避世修炼,月狐一族看似老实,兴许憋着坏水,当年老东西跟狐族也结了仇,说不定他们会报复到我这个新妖王身上?”
钟离净淡笑道:“兴许是你我都冤枉了人家白少主?他或许当真只是想与老友叙旧罢了。”
谢魇面露嫌弃,连连摇头,“谁跟他是友?那只狐狸见风使舵,可是阴过我那几个师兄的,我觉得他有些邪门,不想被他害死。”
钟离净看他是真避讳,眼底不免多了几分困惑。
“你也有怕的人?”
谢魇纠正道:“不是怕,只是不想平白无故给自己惹麻烦。那狐狸与我当年一样薄情,一样会卖自己人,还没有我讲义气,这种人沾上就是死。我宁愿再去天澜城跟白乘风打一架,也不想和这种人打交道。”
钟离净打量着他,颇有些惊奇,“原来你对自己还有自知之明?不过说起来,这月狐一族都送了质子到极乐宫投诚,莫非当年老妖王在时,妖族大都送了质子过去吗?”
谢魇耸肩,“就眼下妖市这九方势力,除了那些族群消亡或真正避世的大妖,也能算是妖族如今大势分布的缩影。另外八家,当时能留存多是归降极乐宫的,此外便是与极乐宫交好的,或是做妖将,或者是如白月珩那样送来族中天赋强的幼崽做质子。”
钟离净道:“老妖王着实强大。”
“当年若非功法反噬,已经吞了大半妖族的老东西说不定真能成为妖族霸主。”谢魇也不得不承认,“但若非他被功法反噬,我也找不到杀他的机会,还好没让他炼成长生功。”
钟离净又说:“那你和白少主也是认识几百年了吧?”
谢魇敏感地抬头看向他,斟酌了下言语说道:“阿离是说,几百年来就只说过几句话那种?”
钟离净被他看得不自在,反正想问的都七拐八弯的问完了,他安了心,背过身就地坐下。
“既然眼下无事,我也能放心调息片刻了。你看好两个小家伙,拍卖开始前唤我便是。”
谢魇笑了,“阿离躲什么?我知道你喜欢我,吃醋是正常的,想问清楚也正常。我已有家室,宠爱自己的道侣都来不及,又怎么会与旁的什么丑狐狸有任何越界之举?”
钟离净充耳不闻,闭目运气。
“莫要再吵我了。”
见他还真就地运转灵力了,谢魇啧了一声,倒也没有执着要他承认,只无奈摇头,看了看手下分食着妖力的两颗蛋,再看他们两个素来冷淡严肃、眼下却因为吃醋被揭穿而选择逃避的父亲,当真是没办法。
一夜过去,赤鳞的正房一直都很安静,钟离净也的确入定了,谢魇喂饱了两颗蛋,饶是再闲不住的性子,也老老实实守在厢房等待。
待天色从橙红被漆黑完全吞噬,血红明月破开重重雾霭,照进妖市的那一刻,妖市对外的大门,打开了,而这个时候,妖族这个光怪陆离的秘境迎来了许多种族的修士。
谢魇唤醒了钟离净,两人将摇篮收回空间玉佩里,便出门与提前候在正房的赤鳞碰面。
赤鳞披着厚厚的玄黑大氅,脸色仍有几分苍白,寒毒与他的血脉带来的火毒相克,哪怕已经完全逼出,也让他落下严重的后遗症,短短几日时间还不足以让他恢复修为。
谢魇和钟离净还是那身厚重斗篷,不过又多戴了两张恶鬼面具,钟离净仅仅只是露出形状姣好的薄唇,便能叫谢魇移不开眼睛。
时间快差不多了,谢魇还拿着面具没动,已经戴好面具的钟离净隔着鬼面淡淡瞥他一眼。
“做什么?”
谢魇不好说自己想将他完全藏起来,只能自己一人看,只说:“在天道院时,白先生也戴了面具,今日一看倒是叫人有些怀念。”
钟离净拉下兜帽,完全遮住脸。
“该走了。”
谢魇遗憾地收回视线,戴上面具,竖瞳沉下来。
“好,走吧。”
赤鳞见他们准备好了,便带着他们出门,依然是他在前面带路,二人假扮成他的随从。
青寰阁偶尔也会有拍卖,本月没有,便是有也会特意避开八方阁拍卖的时候。而八方阁拍卖一般都在妖市开市的第一天,当日的子夜时分,便是整个妖市阴气最重的时候,也是整个妖市最热闹的时候。
此时已将近子夜,血月悬于妖市上空,妖市上早已聚集了许多妖族,与一些和钟离净、谢魇那般披着斗篷掩藏了修为身份的修士,而名为八方阁的高楼也已经明灯九层。
有过上回来妖市的经验,再加上谢魇和大长老昨夜的提点,路过东市时,钟离净没太多忌讳,倒是旁人见到他们佩戴的极乐宫的墨玉牌,远远看见他们便都纷纷避开来。
穿过廊桥,到了东市尽头,结界之外便是九层高楼,钟离净望向前方八方阁,眸光冷冽。
出了东市之后,没有极乐宫的人盯着,八方阁前多的是妖魔道的修士,也不乏妖族中的恶妖,谢魇也暗暗离钟离净更近一些。
八方阁四周环水,几乎悬在一座大湖上,与四市连接的便是四座大桥,单单只是从这道桥上路过,三人便引来了不少注目。所幸大长老的身份也有不少人认得,除了一些主动过来打招呼的妖族便无人敢近。
走过湖上悬桥,进入八方阁门前,那些窥探悉数退去,像是都默契地遵守着阁中规矩。
身为青寰阁的掌权人,赤鳞刚进门便有头顶灰猫鼠耳的小妖殷勤地引着他上楼,谢魇与钟离净紧跟在后面,听着前面二妖的对话。
赤鳞问:“听闻今夜来了不少贵客,都是奔着千毒磷火芝而来,你可知传闻是真是假?”
那小妖也是有着几百年修为,虽不是八方阁中主持拍卖的大管事,也是个小管事,笑着回道:“小的要是知道,哪里能隐瞒大长老您?不过听大管事口风,的确有这一说。”
赤鳞微微侧首,“怎么说?”
小妖故作欲言又止,末了叹了口气,低声道:“似乎是有一位大人要出手千毒磷火芝,但这东西实在难寻,听闻要万年才能长成呢,大长老若想要,怕是要费些功夫了。”
能让八方阁的人称之为大人的,想必是哪一位大妖。
赤鳞一贯好说话,轻笑道:“不过是有些好奇罢了。”
说话间几人已经到了楼上,八方阁只开放一、二楼,往上听闻是空荡荡的。青寰阁在二楼有单独的位子,这层位子已经算是最高的一层,同一层是为另外三阁五堂预留的位置,并未如包间那样完全间隔开。
四阁五堂都在妖市,知根知底,没必要藏头露尾。
二楼视野开阔,能将一楼浮台即将开始的拍卖看得更清楚,一楼或许是因为有一部分是外族来客,多是穿着斗篷隐藏身份面貌的。
看赤鳞落座,谢魇也拉着钟离净在他身后的位子坐下,身为妖王,自是不会委屈自己。
钟离净也在暗中观察楼上状况,自赤鳞上楼后,楼上似乎安静了一瞬,而后众妖各自与自家人或是邻近座次的妖族说话,像没见到赤鳞似的,显得青寰阁这边格外安静。
一路走来,许多妖都认得出赤鳞这极乐宫大长老,这些妖却刻意漠视,由此可见,这些妖族的确是不服霸占了妖族大势的极乐宫。
不过大长老并不在意。
眼下拍卖即将开始,一楼大多已坐满,二楼也差不多,不过还有两处预留的位置空着。
一个对角面,一个在他们旁边。
每一个专属的位置上都有一盏不重样的琉璃宫灯,来了人的,桌子上的琉璃宫灯便会点亮,便能看到灯上代表他们靠山的灯画。
这一层不乏修为高的妖族,避免引起注意,谢魇没有用神识窥视他人,想说什么,也是给钟离净传音,“八方阁的人不属于任何一方势力,而是守阁人指派的奚鼠一族,他们手上的钥匙与我们的不同,只能在开市时进入妖市,但也难免会被人收买。”
奚鼠一族,其声可传千里,很是适合主持阁中拍卖。
谢魇示意钟离净看向对角面,说道:“现在还没来的应当是南市的赤星阁,还有西市的白云阁。他们在妖市四市中稍弱一些,虽说地盘不小,但被四堂分去了一半,倒是不如北市的玄霄阁,虽然也与花果堂平分北市,但怎么说都比他们舒坦一些。”
“目前四阁五堂的人多半已来了,但坐在二楼的都是小辈,唯有玄霄阁少主带了一位半步大乘的长老,只怕更危险的还未出面。”
据二人目测,楼上的妖族修为都在合体期以下,恐怕真正想杀大长老的人并不在楼上。
谢魇余光瞥向楼下,打量起那些披着斗篷的神秘人。
钟离净目力不错,隔着半个八方阁也能看到对角面桌上没亮的那盏琉璃灯上是朱雀唳天的图腾,而隔壁没亮的那盏灯则是白狐腾云。
玄霄阁那盏灯是玄武踏水,青寰阁则是苍龙驭火。
钟离净对那赤星阁没什么兴趣,只看向隔壁那桌。
“四阁的人还没来齐。”
昨晚提过的那红笺主人正是出自白云阁,谢魇有些阴暗地说:“他们不来,拍卖照样开。”
他倒是盼着那些人不要来,免得闹出什么乱子。
可前脚刚说完这话,楼下便来了人,一个身量娇小的红发少女带着几个妖族登上二楼,在赤星阁那边坐下,看眉眼依稀有几分羽族的血脉,但又俨然与羽族并不同。
谢魇思索了下又说:“这女子只有化神期,但她身后半步的却是赤星阁的副阁主。当然,妖市的利益再多,对于大妖或庞大的妖族而言也算不上太重要,派来四阁五堂掌事的妖修大多算不上太强,不过这位副阁主也有半步合体,却如此恭维那女子。”
他说着一顿,竖瞳望向那妖族少女身后同样半步之距的灰袍老人,那老人拄着长拐,脊背佝偻,看去颇为苍老,却精准地朝他们看来,一双浑浊的眼球射出阴冷寒意。
谢魇感觉到强者的气息,便也收敛了几分先前的肆意。
“这老仆不一般。”
钟离净也看出来了,灵力将话语凝成线送到谢魇耳边。
“他的修为至少是大乘期以上。”
但就在他这么说着时,这老仆正在为那红发少女奉茶。
一个大乘期的妖族老仆?
谢魇颇为惊奇,“总感觉有点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
话音落下,前面传来赤鳞的传音,“主上,那两位应当是自赤星阁背后的离火洞而来,那少女,似乎就是那位离火洞洞主的女儿。”
这话把谢魇惊到了,睁大眼睛看向赤鳞端坐的背影。
“你听得见啊?”
赤鳞端茶盏的手一顿,很想说若你们二位传音不想让我听见的话,我又怎么能听得到?到底是自己认的主上,话到嘴边堪堪忍住。
钟离净暗暗摇头,将话题拉回来,“离火洞洞主?”
谢魇立刻回道:“一个出身羽族的大妖,几千年前就在妖族扬名,据说是半步飞升的修为,但离火洞颇为神秘,虽有赤星阁对外与他族接洽,却少有人见过离火洞主。听说老东西数百年前曾想过收服离火洞,结果最后只是与离火洞井水不犯河水。”
他瞥向对面那娇俏张扬的红发少女,“那位若是离火洞洞主的女儿,应当也有传说中的朱雀血脉,难怪身边会有一位大乘期的老仆。”
钟离净缓缓点头。
谢魇察觉到门前又来了人,饶有兴趣地看了过去。
“又来人了……啧!”
听他这语气怪怪的,钟离净循声看向楼下大门方向。
一道脚步声慢悠悠地踏进大门,未见其人先闻花香。
这与红笺上的香气一样。
钟离净眸光闪烁。
还没看清楚来人,便先见到了一条雪白无暇的毛茸茸大尾巴,那披着雪色大氅,肤色与长发也如雪一般白的粉衣青年打着哈欠跨过门槛,轻声叹息仿佛都带着致命魅惑。
他一出现,八方阁众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到了他身上。
这是狐妖,一只美得雌雄难辨,又慵懒随性的男狐狸,连他行过之处的空气都是香的。
楼上有妖冷哼一声别开脸去,譬如那红发少女,也有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楼下,更有似大长老这样,波澜不惊地喝着茶的大妖。
谢魇一看见这只狐狸就皱起了眉头,暗中拉住钟离净,与他传音:“百余年过去,这只狐狸还是这么丑……阿离,别看他,看我!”
钟离净被迫回头看他,总算传音回话,“媚术?”
正如他所言,楼下那白少主弯唇一笑,又不知迷倒了多少妖,一张口,仿佛笼着烟云的嗓音便像羽毛一般轻轻在所有人心上挠过。
“紧赶慢赶,可算赶上了。”
楼下奚鼠一族的大管事忙迎上前去,那白少主只顾着看楼上,目光精准地落到大长老所在的位子,绯红色的眼睛就亮起来,冲管事摆摆手,似踏着轻盈月光飞上了二楼。
“大管事且去忙吧,莫要误了时辰,我自上楼去了。”
他一脚踏上二楼,楼下众人方才惊醒,空气中花香似乎也淡了几分,但对于楼上的众妖来说。准确来说是对赤鳞而言,花香更浓了,尤其是在白少主带人朝他走来那时。
“大长老今日当真也来了,怎么没看到你们家主上?”
青寰阁来的人就这么三个,白少主一眼扫过,颇为失望,“方才白云阁没等来你们家妖王,本以为他来这边了,怎么也不在啊。”
与他压根就不熟的谢魇垂头憋气,拉紧钟离净的手。
不为别的,就怕他家阿离会被这只臭狐狸的话误导。
“狐族媚术强横,阿离当心。”
钟离净不着痕迹瞥了他一眼,倒是没有反驳他的话。
而赤鳞从容不迫放下茶盏,笑容温和,“让少阁主失望了,主上还在闭关,并未来妖市。”
白少主俯身靠近他,“是吗?”
赤鳞面不改色,“是。”
僵持须臾,白少主起身退开,脸上很是遗憾,“你身上有红笺的花香,看来这红笺当真没有送到你们妖王面前。莫非从前在极乐宫的百年之情,他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谁跟你有什么百年之情?
谢魇攥紧钟离净的手,借此压下想要开口反驳的冲动,他觉得或许自己会先暴起打人。
赤鳞自不会回答这种问题,只笑道:“有幸看到白少主的请柬,可惜我家妖王还在闭关。”
白少主幽怨道:“若他没在闭关,定会来的吧?我们妖族有什么不好,怎就偏要去那人族的地盘,还招惹了那该死的白仙尊呢?”
钟离净眸光一暗,而谢魇也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
赤鳞笑而不语。
这事能轮到他管吗?
没人搭理,白少主顾影自怜了一会儿也觉得没趣,余光瞥见两个挨在一起的黑袍侍卫,绯红眼眸冷不丁看了过来,“这二位,看着有些眼生,都上楼了,还藏什么呀?”
他靠近那一瞬,花香浓到充盈鼻腔,下一刻便伸手靠近坐在他那一侧的钟离净的兜帽。
谢魇差点跳起来,沉下脸给赤鳞传音,“拦住他!”
赤鳞怔了下,将手上茶盏重重搁在桌上,清脆的啪嗒一声,让白少主的手僵在了半空,又一脸不甘地看着钟离净面具之下的眼睛。
“你的眼睛是冰蓝色的。”
钟离净听着他的评价,冰蓝眼眸透出冷淡之色。
赤鳞没有回头,温和的笑容却冷淡了下来,语气也强硬了几分,“白少主,拍卖要开始了。”
白少主只有化神期,今日又没有长辈护着,被这位极乐宫的大乘期大长老如此警告,只好悻悻地收回手,不舍地看了钟离净一眼,才嘟囔着拖着狐狸尾巴回他的位子上。
“这样好看的眼睛,与妖王不相上下,当真难得……”
且不说他慢慢悠悠磨蹭回自己位子上如何不悦,听到他这话,赤鳞与谢魇都有些心惊。
钟离净也多看了他一眼,思考他这话是有意还是无意,还是看穿了妖王今日来了此地?
但适时楼下浮台响起钟声,代表着拍卖开场,吸引了众人注意,赤鳞也捏紧了手中茶盏。
钟离净便也回神望向楼下浮台,微眯双眸,这注定要有一场恶战的拍卖局,就要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