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魇回了一笑,心事重重攥紧手中的温热源头,自己天生偏凉的掌心却始终不会因为他的温度而改变,他与阿离始终不是一类人。
他不说,钟离净也不再问,转头看向法阵中的摇篮,手上被紧握到不适,也没再出言。
谢魇俨然心不在焉,一直到天色转黑,将两颗蛋接回去时,他一整日只偶尔说上几句话,给钟离净添了几回茶,话少到非常反常。
期间大长老赤鳞回来过,红绫那四处溢出的妖气果然收了回去,但赤鳞也被挠花了脸。
钟离净看在眼里,眼底悄然涌上笑意,默不作声随谢魇牵着回去,身后跟着蚌壳摇篮。
将摇篮送回殿中,谢魇才松开人,不知哪里来的兴致要去点灯,一盏盏点亮了殿中的烛台宫灯回来,就见钟离净坐在摇篮边上的凳子上,正温和垂眸,轻轻抚摸两颗蛋。
谢魇呆在原地静静看着,实在不懂钟离净为何会对还未破壳的两个小家伙这般有耐心。
不过这样的阿离倒是少见,他得多看几眼——他只怕日后自己没有太多机会能看到了。
他的视线太过热切,钟离净很难忽视,指腹蹭了蹭两颗蛋的灵识,便收回手抬眼看去。
“你傻站在那边做什么?”
灯下火光幽微,衬得钟离净生来冷冽的眉眼温润如玉,谢魇心头一怔,笑了笑,端着烛台近前融入这幅父子其乐融融的画卷之中。
“就想看看你们,阿离真好看,远看近看都好看。”
钟离净指腹转了转右腕上的银环,说道:“你这张嘴如此圆滑,说是舌灿莲花也不为过。”
谢魇将烛台放在桌上,笑着走近,“我可没有瞎说,阿离就是好看,可恨那道盟不知怎么瞎了眼,所谓的美人榜上居然没有阿离?”
钟离净听都没听过谢魇说的美人榜,“什么榜?”
谢魇挑眉,“阿离不知道?”
钟离净兴致缺缺地摇头,“我以前总在修炼,莫说是道盟,连在九曜宫也没什么朋友。”
谢魇啧了一声,“那就算了,就是些无趣的东西。”
他见钟离净总逗弄两颗蛋的灵识,一时兴起,凝起一缕妖力靠近摇篮。两颗蛋的灵识果然奔着他的手去,那微弱到几乎觉察不到的触感让谢魇颇为新奇,正要放出神识回应,两抹灵识吃完了妖力就回去了。
谢魇愣住,“有吃的就亲近我,吃完就不管我了?”
钟离净嘲笑道:“你不常与他们的灵识亲近,就算是血脉相连,他们又如何记得住你?”
谢魇惊道:“我可是他们亲爹!”
“谁还不是了?”
钟离净斜他一眼,抬手触碰两颗蛋活跃的灵识。
这个谢魇没法反驳,若论起来,两颗蛋从钟离净腹中而生,钟离净这个父亲与他们该是更亲近一些的。谢魇有种自己好像硬插进去的那个人的错觉,摸了摸鼻尖凑过去。
“那阿离教教我,要如何让他们记住我这个爹?”
钟离净看他认真请教,便拉过他的手,带着他一同贴近摇篮里的两颗蛋,“你们本就血脉相连,无需太过刻意,时常与他们灵识接触即可,他们自会主动来亲近你的。”
有钟离净带着,即便没有妖力,两颗蛋的灵识也飘了过来,缠在他与钟离净交叠的手上。
那种若有似无,却又牵动心神的血脉感应让谢魇眼睛亮起来,立刻与钟离净分享喜悦。
“还真来了!”
他本就站在钟离净身后,此刻又是俯身弯腰,一转头微凉薄唇不小心碰到钟离净耳廓。
钟离净顿了下,见他笑得跟毛头小子一般,便没同他计较,只叮嘱道:“你们本就是父子,日后无需我带着,等他们灵识逐渐凝练长大,也会记得你的。倒是你,可还记得你当初答应过我,会亲自孵蛋的?”
谢魇笑容僵了下,他自然记得自己答应过钟离净什么,可钟离净的话,又叫他心中不安。
“我记得,阿离若不信,以后一直盯着我就是?”
钟离净若有所思,“若是可以……”
若是不能,便要离开了吗?
谢魇心中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叫他为之惶恐,他忙打断钟离净的话,“说来阿离刚知道两颗蛋的存在时,原本是不想留下他们的吧?还气得与我大打出手,若非我运气好,现在两个小家伙就要少一个爹了,谁能猜到阿离如今会这么宠他们?”
当时钟离净的确很生气,也想过除去两颗蛋,被谢魇在两颗蛋面前揭穿,就算明知以两颗蛋的灵识根本不可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还是没忍住瞪了谢魇一眼,“若他们最早是在你腹中,我自是不会动怒。”
谢魇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与钟离净截然不同,只能摸到硬邦邦的腹肌,他笑看钟离净。
“我长成这样,怀蛋不适合吧?”
钟离净白他一眼,“那就老老实实孵蛋,这可是你自己承诺过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都要让他们顺利破壳,化形长大,若你一人看顾不过来,也可以向海国求助,应麟那小子目前也还算听我的话,两个小家伙也有海国血脉,他不会放任不管。”
他一句句认真叮嘱,谢魇便越是忐忑不安,脸上渐渐没了笑意,双目直直看向他的脸。
“阿离将我们全都安排好了,那阿离自己呢?为何阿离叮嘱我这些时,都没有提到你?”
钟离净微微一愣,看向谢魇。
谢魇攥了攥拳头,琥珀竖瞳看着钟离净,终于开口,虽说语气尽量平和,也难掩慌乱。
“对八荒录反噬的事,阿离已经做好决定了吗?”
钟离净轻笑,“总算问出来了吗?”
谢魇一听就知道钟离净早就等着自己问了,眸中悲凉之色更甚,“阿离还是打算离开吗?”
钟离净皱起眉头,重新打量起他变得苍白的脸色。
“你认为,我会如何选择?”
谢魇面色越发难看,嗓音艰涩,却也不死心地看着钟离净,眼底仍有希冀,“若要解决八荒录的反噬,海皇宫历代海皇已给出了最好的答案,便是断情绝欲,一心修炼。”
钟离净语气平淡,冰蓝眼眸似也未泛起半点波澜,“若是我当真这样选择,你会如何?”
谢魇眼底涌现出一缕狠戾煞气,又被他闭眼藏了起来,他看着钟离净,脸上满是不舍。
“阿离一心为海国报仇,最后定是要与魔神一战,而两颗蛋要想破壳也需要阿离得到海神传承,要成为海神,总要先恢复修炼吧?”
谢魇笑容勉强,分明不愿,仍是说出来,“若阿离选择忘了我,我不会恨阿离,但我会一直等着阿离,我会听你的,照顾好两个小家伙,或许等哪一日,阿离就回来了?”
那双琥珀竖瞳已然泛起了红血丝,却还能大方的说出这样的话,钟离净是有些诧异的。
“你就坚信,我还会回来?”
谢魇呼吸一颤,终究没忍住牵起钟离净的手,紧紧握住,“不管是当时为了救两颗蛋动用了八荒录第九重,才招致八荒录的反噬,还是如今为了报仇、为了让两颗蛋破壳,也为了让我挣脱命局,阿离需要重新修炼成为海神,阿离一直都身不由己。”
“若是定要放下我们的感情,阿离才能逃过八荒录的反噬,按原先设想那样走下去……”谢魇咬了咬牙,故作大方地说下去:“就算我再不愿,也没有理由阻止阿离。事实上,我并没有找到解决反噬的办法。”
“但我会一直等!”
谢魇双眸执着地望着钟离净,字字句句极为认真,“若这就是阿离的选择,我会听你的话,会一直等着你,只要你安然无恙,我可以自己守着这份感情,直到你回头。那个时候,我一定会很快将你接回来。”
他想了一天一夜,到将这些话说出口时,心口却难受得很,比他受过的所有伤都要痛,整个人颓然阴郁,哪还有半分妖王傲气?
可他又不敢阻止钟离净。
谢魇苦笑道:“我总不能拦着你,让你恨我吧?”
钟离净静静地看着他眸中血丝,鼻尖竟也被感染上些许酸涩,他闭了闭眼,抬手轻抚谢魇脸颊,还未开口,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想了一整日,就想到这些了?”钟离净气息微顿,笑道:“你这爱吃独食的性子难得大方一回,这半日不会都在安慰自己吧?”
谢魇能说服自己说出这些话已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见钟离净还笑话自己,他那一看就极为勉强苦涩的笑容果真坚持不住,不舍地看着钟离净,“可除了妥协,我别无他法,阿离也不会愿意再等下去了吧?”
钟离净指腹擦过他狭长眼尾,说道:“若你再多哄哄我,拖延下去,兴许我还能再等等?”
谢魇按住他手腕,深深看着他的脸,想要记下他此刻的温柔,“可阿离不喜欢我撒谎。”
因为他不喜欢撒谎,所以才一日,就老实交待了?
钟离净唇边笑意淡去,凝望谢魇须臾,“你可知道,我为何会拼了命也要保住两颗蛋?”
谢魇心知自己只能接受钟离净的选择,此刻无比眷恋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刻,目不转睛地看着钟离净,极力隐忍心底想要反悔与将钟离净困在岛上的冲动,嗓音变得喑哑。
“阿离说过,你生来没了父亲,母亲因为八荒录反噬与海国,很少来看你,自幼身边没有父母,想来是不好过的,阿离不想要两颗蛋跟你一样,不顾一切也要救回他们。”
钟离净摇头,“不全对。”
谢魇被分了心,眼神困惑。
钟离净眸中含笑,思绪飘远。
“还记得在他们出世的那个山洞里,惠元从我手中夺走他们那时,我原本已经绝望了,它却动了——在惠元向我动手时,那颗最后破裂的螣蛇蛋从惠元手中挣扎出来打断了他,冲向山洞的结界外,那个时候,它会这样做,应当是要去寻你的吧?”
钟离净道:“因为那时的我无法保护他们,甚至……连我,都险些死于惠元手中。那时能救我们的只有你了。也因为他引走了惠元的注意,叫我能及时夺回另一颗蛋,但如今回想起来,若那时我先救的是那颗蛋,它是不是便不会在惠元手中破碎了?”
谢魇见他至今仍在后悔,忙道:“阿离,不怪你。”
钟离净摇了摇头,偏头看向摇篮里的两颗蛋,目光触及有着螣蛇印记的蛋上那道裂缝,眉心紧锁起来,“我总觉得,它那时是想救我的,可它太过弱小,最终还是落到了惠元手中。它们两个一同在我腹中长大,或是心意相通,之后才会同生共死。”
他说着又摇头一笑,“也或许只是我想多了,但不管是有意无意,那时它的确让惠元放弃对我下杀手,而我,也在它动起来的那一瞬,真正有了原来他们与我血脉相连的实感,它们虽还未破壳,却依旧是我的孩子,是我,必须要拼命保护的孩子。”
钟离净回眸看向谢魇,见他看两颗蛋的眼神似是迁怒,蹙起眉头与他相视,语调轻柔。
“它们更是你我的孩子,谢魇,你可知道,他们两个,也是你我在这世间最大的羁绊。”
谢魇双目睁大,似是震撼,又或是终于恍然大悟。
是因为他,钟离净才会拼命……
钟离净满意地看着他的反应,平复气息,冰蓝眼眸望进他眼底,带着以往的冷傲矜贵。
“我可从未说过要忘记你。”
谢魇猛地抬眼看他,琥珀竖瞳里尽是来不及反应的惊愕与喜色,却又偏偏小心翼翼的。
钟离净沉声道:“算上在秘境那时,我可是等了你两百余年,如今又岂会轻易放过你?”
谢魇呼吸急促,胸腔起伏,仍不敢确认他的意思。
钟离净无奈失笑,“原本昨日已经决定好,打算将我的选择告诉你,谁知你一听到我要说出来就怕得找借口逃避,谢魇啊谢魇,你好歹也是堂堂妖王,怎么这般没出息?”
谢魇毫无被嘲讽的怒意,双目直勾勾看着钟离净。
“那,阿离打算如何?”
钟离净冷笑道:“区区八荒录,原本我便不打算修炼,即便反噬,又如何拦得住我?既然因为它的存在,让我无法修炼,那我便自废修为,将源自螣蛇护心鳞的煞气一并连根拔起!我可以从头开始,为何要屈服于它,舍弃我在世间唯一在意的人?”
这是谢魇从未设想过的选择,自废修为,对于钟离净来说是极为艰难的选择,可他偏偏说得如此利落,谢魇方才亮起来的眼眸,又因为担忧他而变得紧张,“可阿离若自废修为,要何时才能继承海神传承,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为族人报仇?”
钟离净呼吸一滞,实在没忍住屈指轻敲谢魇额角,没收力道,也伤不了他这脑袋就是。
“你这呆子!”
为何在这种时候还想不通?
钟离净有些头疼,沉声道:“八荒录本就是未完善的残卷,我若留着它,即便舍弃私情,你可见海国历代海皇哪一个能修成大道的?我已有天命珠,将来更有资格继承海神传承,残缺的功法还留着作甚?”
谢魇恍然回神,眸中涌现喜色,眼巴巴看着钟离净,也不知在犹豫什么,还是又呆住了。
钟离净不悦道:“我已决定好,这两日便会与镜灵说清楚,妖王陛下可是还有什么异议?”
谢魇哪敢有异议,只是大悲大喜之下一时未能回神,他张了张口,到底先扑上去抱住钟离净,还好钟离净没被他扑到地上,却也被吓了一跳,感觉腰身被谢魇手臂收紧,压到腰腹处刀口隐隐生疼,他也有气,正要开口就听见谢魇在耳边的低语——
“阿离,你别不要我。”
他嗓音极沙哑,听着像有几分喜极而泣的哭腔。
钟离净垂眸看去。
谢魇的脸藏在他颈侧,微微阴凉的触感似乎又添了几分湿润,他的声音满是庆幸后怕。
“是我离不开阿离,没有你,我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怎么样,也不知自己还能等你多久……我这一整日都在担惊受怕。”谢魇闷声道:“若你忘了我,我定是照顾不好两颗蛋的,我连自己能熬多久都不知道,或许没有你,我会顺从天命彻底消失吧?”
刚刚还亲口承诺过会听话照顾好两颗蛋,结果现在就改口了,钟离净面色顿时冷下来。
“你敢?”
谢魇收紧手臂,深吸一口气,“可我就是不能没有阿离,若是没有你,我或许会死的。”
钟离净顿了下,无奈叹气,抬手覆上他后背,轻轻拍着,“你修炼数百年,又做了百年的妖王,眼下这副情态,着实叫人笑话。”
谢魇只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自顾自抱紧钟离净,在他怀中缓着,钟离净不由扶额。
“谢魇,我不会忘了你。”
再次得到确认,谢魇似乎才肯放心些,长出一口气,忽而起身,却抱起钟离净往纱帘外大步走去,风风火火地叫钟离净很是迷茫。
“你做什么?”
谢魇的回应是布下结界护住床榻那边摇篮里的两颗蛋,蚌壳摇篮也在他的妖力催动下闭合,而后将怀中的钟离净轻轻放在美人榻上。
钟离净这才看到了他的眼睛,早已经猩红一片。
“你……这么害怕?”
谢魇幽幽看他一眼,俯身在钟离净的薄唇上轻咬一下,他根本不舍得用力,便急迫却又温柔地堵住了钟离净的唇舌,似乎要将方才压抑的情绪都发泄出来,渐渐失控凶狠。
“唔……”
钟离净舌尖传来刺痛,咽喉间泄出一声闷哼,终于抬手按住谢魇肩头,想要谢魇放开他。
谢魇也如他所愿,微微撑起身放过了钟离净,钟离净大口喘着气,唇上挂着一滴血珠。
谢魇眼眸一暗,俯身将那滴殷红的血珠吞入口中。
钟离净渐渐缓过气,舌尖只微微发麻,并未受伤,但口中却有血气残留,那是谢魇的血。
他不知何时咬破了他自己的舌,却一直没有吭声。
谢魇抬手拨开挡住钟离净眼前视线的银白长发,抽去他脑后的银竹簪,竖瞳眸光沉沉。
“阿离早就做好了决定,方才可是故意吓唬我?”
被他那双隐忍通红的竖瞳盯着,钟离净不免心虚,很快便又坦然地应下,“你从前戏耍我的时候可不少,被吓唬一回就不行了?”
谢魇本是脸色阴沉,听他这么一说,抿紧唇瓣,看他的眼神有种说不出的可怜和委屈。
“你吓死我了……”
谢魇嗓音沙哑得过分,“我真的以为你不要我了。”
钟离净不自觉抓紧衣袖,眼神闪躲开来,语气也缓和不少,“你知道的,阿离放不下你。”
他本就是阿离。
谢魇心头紧绷已久的那根弦总算放松,又气又高兴,垂头在钟离净唇边啄了一下又一下。
动作间不经意扯到腰腹处的刀口,钟离净一时疼得轻哼出声,按住伤口,“你压到我了。”
谢魇这才停下。
他不知道要说什么,只知道自己眼下该是很开心的,只是心口有些堵,应当是方才压抑得太狠了,他俯身抱住钟离净,长松口气。
“我不碰你了,你别生气。”
可他心中仍是有一股气,颇为哀怨地看着钟离净。
“阿离下回莫再吓唬我了,我受不住,会疯掉的。”
不怪他在秘境时就管钟离净叫小坏蛋,这个小坏蛋使坏的时候,就算是谢魇也顶不住。
钟离净闻言微眯起眼,轻声一笑,抓住谢魇衣襟一拽,抬头主动吻上他被吓得苍白的唇。
一声笑骂在唇边响起——
“呆子。”
谢魇眸光一怔,又气又幽怨,实在拿钟离净没办法,便扶住他后脑轻柔回应着他的吻。
他在感知钟离净的存在,感知钟离净内敛的情意,以此来安慰自己犹在战栗后怕的心。
只是预想一下会被钟离净忘记,他便感觉自己坠入深渊,痛苦不已,还好只是虚惊一场。
还好,他并未被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