螣蛇虚影所化的金鳞犹如琥珀一般剔透,让钟离净一眼便想起了谢魇本体墨玉般漂亮的蛇鳞,但这片金鳞同样有着一缕妖气,更多的却是仙灵气息,昭显着它出处不凡。
加之先前两次现身的螣蛇虚影,钟离净怎能还猜不到,这,就是谢魇在找的螣蛇护心鳞。
钟离净眸中难掩激动,抬手想要触碰这片金鳞,指尖还未触及,金鳞便浮现出暗紫图腾。
与他肩上的螣蛇图腾别无二致。
“果然,你就是螣蛇护心鳞!”
钟离净心下大喜,伸手要抓住这片金鳞,不料金鳞就好像长了眼睛一一样,自他手边溜走。
那暗紫妖力所化的螣蛇图腾也如昙花一现般消散。
眼看金鳞飞远,却偏偏停在他只要走上几步就能到达的距离,似是眷恋般不愿离开,钟离净怔了下,拧起眉头,不甘地放手。这金鳞既然是螣蛇护心鳞,必然承载着千年前陨落的螣蛇强大的灵魂力量,它是有灵识的,不是自己想要就能拿到的。
“你便是螣蛇的护心鳞,却又为何会出现在我身上,让我生来,便是海国的诅咒之子,可在我几次遇险之时,你又为何会出现救我?”
护心鳞悬在虚空,并无应答,回应钟离净的唯有山下瀑布传来的水声。钟离净等待几息,朝它走近,“你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护心鳞紫色暗芒闪动了下,这次倒是没有再逃走。
它也依旧没有回应。
钟离净停在它三步之外,只要一伸手就能抓到它。
不过,护心鳞若是不愿,即便是他,也不能强求。
钟离净沉吟须臾,冰蓝眼眸望着护心鳞,“这么多年来,你给我带来的有好有坏,你曾救过我,我都记得,虽然不清楚你为何会出现在我身上,但我还是有一个不情之请。”
“我……”他捏了捏指腹,垂眸道:“我的道侣,需要得到螣蛇的护心鳞,唯有如此,他才能顺利进阶成真正的螣蛇,保护我们的孩子。我可否求你,成全我与我道侣?”
护心鳞紫光闪动,颇为规律,如何看都不像回应。
钟离净也知道自己生来被螣蛇护心鳞守护,如今要它助谢魇成为螣蛇,便是要将它的力量交给谢魇,成为谢魇的护心鳞,这样做,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自私,却不得不为。
“他如今已得到螣蛇遗骨与螣蛇妖血,若他是螣蛇转世,他已深陷困局,唯有变得更加强大才能挣脱出来,若他不是,他日螣蛇转世寻来,他也逃不过失去一切的命运。”
钟离净抬眼看向护心鳞,眸光恳切,“我们都没有回头路,不管他是不是螣蛇转世,他都必须得到护心鳞。我若能继承海神传承,与魔神必有一战,若败,我将死无葬身之地,但我希望他活着,我们的孩子还没有破壳,我希望他能陪伴他们长大。”
“至少……”钟离净道:“别像我那样。他平日脾气还算好,应当能照顾好两个小家伙,让他们开开心心地长大,不受人欺负。”
谢魇那性子,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两颗蛋源于他的血脉,等顺利破壳后,他应当会宠着他们,说不定,还会宠出两条坏蛇。
护心鳞一动未动,恍如死物。
想到不久前还在煞气火海中现身救下的螣蛇虚影,钟离净闭了闭眼,暗叹一声,再次向护心鳞伸手,“抱歉,你是他突破血脉桎梏的唯一希望,为了他,我只能得罪了。”
此时,护心鳞才动了。
它几乎是擦着钟离净手背飘了出去,却也没有飘远,钟离净已下定决心,抬脚追上去。
“对不起。”
钟离净正欲掐诀,那悬在几步之外虚空中的护心鳞似乎有所察觉,竟主动朝他飘过来。
看着漂浮在眼前的紫芒金鳞,钟离净愣了下,眼底诧异,也有些许欣喜,“你答应了?”
护心鳞仿佛能听懂他的话,绕着他开始慢吞吞地转圈,看这架势又像是在打量他似的。
钟离净的眸光随它而动,心知不能高兴太早,于是耐心地询问:“你可是还有什么顾虑?”
护心鳞闪烁着暗紫光芒,朝他眉心方向飞去,也不知是不是错觉,钟离净忽然感觉到自己像是被一束幽冷却又温和的目光锁定。
钟离净纠结一瞬,轻叹道:“螣蛇已陨落千年,传闻中,他与海神乃是宿敌,最终又与海神同归于尽。但自我生来身上便有螣蛇图腾,螣蛇留下的力量又几次救下我,甚至是海国,我相信当年定有隐情,螣蛇与海神绝不会只是传闻中仇敌的关系。”
护心鳞静静飘在他眼前,颇有些听他解释的意味。
钟离净迟疑了下,说道:“我道侣出身平凡,却有着常人所没有的毅力与悟性,短短数百年便成为大乘期妖王,他足够有资格得到护心鳞,只是,我想早一些看着他强大起来,我怕,将来我或许会等不到。”
这样剖白内心的话,他在谢魇面前不曾说过,他是要强,也口是心非,更不想让谢魇担心。但今日在螣蛇护心鳞面前,他虽仍有些不自在,却能坦然地将这些话都说出来。
这片护心鳞,让他莫名安心。
钟离净看着护心鳞,神色真诚,“我不知螣蛇护心鳞为何会在我身上,但既然让我碰见,我又怎能错过?更不想让他错过这份机缘。若你能听懂,我求你,再帮我一回。”
他这辈子很少求过人,除了在两颗蛋出世那一日,便是今日,在护心鳞面前他甘愿低头。
护心鳞闪烁的紫光犹如呼吸一般,在钟离净的注视下,那紫光变得缓慢,钟离净清楚地看到这个变化,压抑着激动试探地伸出手。
“相信我,他定能顺利继承螣蛇力量,让千年前陨落的螣蛇再次出世,成为妖族霸主!”
就在他的手快要触碰到护心鳞时,护心鳞僵了僵,却又任他抓住,钟离净眸中溢出喜色。
“我替他多谢你。”
护心鳞在他手中无比温顺,甚至主动蹭了蹭他的指腹,这让钟离净有些意外,指尖不由一松。护心鳞便趁机飘了出来,化作一道金光,未等钟离净反应突然跃进他的眉心。
“你……”
钟离净只觉眉心一阵凉意,眼前一黑便阖上了双眸。
而此刻在被血色结界封锁的大殿外,俯视众人的玄蛇竖瞳闪了闪,察觉钟离净手上那只银环彻底失去感应,本就阴冷沉重的妖气威压彻底释放,压得下方众妖几乎倒地。
大长老扶住窒痛的心口,艰难出声道:“主上息怒!钟离道友……钟离道友确实还在殿中!”
在场修为最低的便是百里雪,其余几妖还好,他已经支撑不住跪下,眼睛涌上许多血丝。
佘长老面色也有些痛苦,给他渡去一道妖力护体,咬着牙提醒上空已然化出了本体的妖王。
“钟离道友突然走火入魔,身上涌出怪异血光,但他赶在大殿被封锁之前将我们都推出了殿外,还不知他如今如何了!妖王哪怕要治罪我等,还是先救出钟离道友再说吧!”
玄蛇竖瞳暗了暗,殿前阴风吹得越急,空气冷凝。
但他还是很快冷静了下来,百丈玄蛇化雾消散,化作一身玄衣的妖王,天光总算拨开云霭。
紫光闪过,落到众妖面前。
那妖气威压可算收起,众妖俱松了口气,佘长老一把拉起瘫倒在地的百里雪,在谢魇面前垂头行礼,“这困住钟离道友的结界极为怪异,我们几人正在设法击破,不知妖王……”
谢魇无意听她多说,摆手打断她的话,眸光沉沉望向眼前的血色结界。他自是不会忘记,就在不久前,在古仙京那时被执念控制的钟离净入魔后曾开启过一样的血海领域。
“走火入魔?”
原来他隐瞒自己的,是此事吗?
忽而,结界边沿闪过一道冰冷金光,那金光极快,眨眼飞到谢魇面前,大长老脸色大变。
“主上小心!”
谢魇并未退避,只等那金光近了眼前,众妖才看清楚,那是先前守护钟离净的金鳞剑。
大抵是在佘长老三妖被钟离净送出来时,这原本守在钟离净身侧的金鳞剑也推了出来。
谢魇握住剑柄,垂眸望向那雪亮的剑锋,眸中闪过一道寒光。镜灵犹豫了下,飘近前来。
“妖王可是打算进去?”
谢魇瞥向他,眸光阴冷。
“你待如何?”
镜灵自知坑过谢魇,谢魇没报复他都算自己好运了,态度差一些也无妨。他转头看向血色结界,语调凝重,“这煞气,不像一般的走火入魔,吾感觉到了一丝螣蛇的力量。”
谢魇是有些诧异的,但眼下还是唤醒钟离净重要,上回他与林酌月、石蕴三人是被强行拽入血海领域的,这回不同,目前看来,在血色领域开始前,钟离净还是清醒的。
谢魇握紧剑柄,打量起那诡谲的血色结界,试探着挥剑斩去,暗紫妖火化为剑气,却未伤结界分毫,反倒将这道冷厉剑气反弹回去。
好在谢魇及时运起妖力化去剑气,并没有受到反伤。
佘长老见状面色又白了几分,若是连妖王都打不开这结界,一旦钟离净有什么三长两短,她这个极乐宫供奉长老也就到今日了。
红绫也缩了缩脑袋,将自己缩到自己往日最讨厌的大长老赤鳞身后藏起来,不敢见谢魇。
镜灵眸光沉重,说道:“这结界太过诡谲,用蛮力怕是难以打开,反而会伤及被困在里面的主人。吾跟随主人时日不长,连主人何时走火入魔都不知,但看起来,妖王似乎对主人走火入魔的异象并不意外?”
谢魇面无表情,“你有办法?”
镜灵见他不愿解释,叹了一声,回道:“这结界上不仅有一股与螣蛇力量相似的煞气,还有主人的气息,不可轻易打破,若是吾,倒是可以试试用空间之力打开一道裂缝。”
谢魇眸光一顿,阴冷竖瞳打量镜灵。镜灵知道他防备自己,叹道:“吾已与主人定下契约,本体核心又在主人手中,倘若主人出事,吾也会受契约之力牵连,重创本源。妖王,在主人的安危上,吾从不撒谎,吾只是不知主人这入魔的异象因何而生。”
事到如今,也别无他法了。除非谢魇能立刻赶去天道院或是九曜宫,将能够唤醒钟离净的老院长萧云鹤和白乘风带过来,可不提途中耗时,他去找白乘风就是自投罗网。
上次在古仙京,也是他唤醒了入魔状态的阿离。
谢魇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到底还是将金鳞剑收入妖剑的空间玉佩,转头吩咐赤鳞,“照看好两个小家伙,我去将阿离带出来。”
镜灵松了口气,“还望妖王务必将主人平安带回。”
谢魇面色仍极冷,许是与钟离净待久了,冷下脸的他看去也有几分生人勿近的冷厉之色,但生来阴冷的狭长眉眼更多的是危险。
镜灵掐诀结阵,运起海神神力,硬是将血色结界生生撕开一道空间裂缝。空间裂缝内一片晦暗,依稀透着血光,看不清里面的状况,而镜灵紧绷的面色也多了几分勉强。
“吾伤势未愈,支撑不了太久,妖王尽快出来!”
“知道了。”
谢魇冷声应着,抬脚走近那空间裂缝,还未进去,身后的佘长老忽然道:“妖王当真要进去?里面诡谲莫测,万一有什么意外……”
她话音忽而顿住,只因谢魇冷眼回眸,眸中隐隐透出几分阴冷杀意,佘长老咬了咬唇,眼底似有迷惘,还有他人看不穿的执着,“妖王为了钟离道友,一次又一次地不顾性命,也不顾极乐宫的将来,值得吗?”
“帮阿离隐瞒走火入魔的事,本座回头再跟你算账。”谢魇懒得回答她这种无趣的问题,又沉声叮嘱赤鳞道:“若空间裂缝闭合,本座还未出来,你便去天道院,寻一个叫林酌月的人,或是石蕴,告诉他们阿离走火入魔的事,他们应当会赶来相助。”
意识到此事的严重,赤鳞面色紧绷起来,谢魇却不再多说,毫不犹豫转身踏入空间裂缝。
他一走,那妖气散去,红绫才后怕地瘫坐在地上。
“师兄现在到底什么修为了,妖气比之前还要恐怖!”
赤鳞本不想理会她,也忍不住说句公道话,“我与圣姬说过,妖王悟性过人,将来造化定不在你我之下,妖王的位子不是谁都能坐的。”
红绫把他这话当做拍马屁,哼道:“师兄都进去了,大长老这话是说给谁听,给谁表忠心?”
赤鳞只是想让她长长记性,在岛上这些天红绫一日比一日放肆,等她完全恢复修为还了得?他也不想与红绫胡搅蛮缠,点到为止,便转身扶住受威压压制最狠的百里雪。
“我先帮你疗伤吧。”
百里雪红着脸道谢,赤鳞为他渡去妖力,余光瞥向不远的佘长老,她正望着镜灵支撑的空间裂缝,往日总有些恶意的竖瞳却有些空茫,不知刻薄的外表下究竟在想什么。
在进入空间裂缝之后,谢魇很快找到了出口,踏出裂缝的那一刻,他已做好了会面临血煞之海攻击的准备,却未料出口外一片宁静,他脚下微顿,睁大狭长眼眸望向前方。
这不是曾经被无边血海笼罩的血色领域,而是一片极安宁的海域,海底没有日月,却有浅浅的星光,源自上空的星图,微弱却璀璨。
结界隔绝海水,城中空气依然透着几分潮湿,犹如梦幻的水中建筑,更是叫谢魇大吃一惊。
这里分明就是四海城!
忽而,一道身影撞开谢魇,让谢魇清醒过来,警惕回头,便见到一道身影飞快从身边擦过,往前游去。那分明是个鲛人,灰扑扑的鲛尾擦着街上青石而过,发出细微声响。
谢魇惊觉自己竟是站在四海城的主街道上,街上行人众多,而他还没有搞清楚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谨慎起见主动退到了街边。
街上各族水族行色匆匆,不知为何都在奔向四海城城门的方向。谢魇不明所以,便见有鲛人士兵手持三尖叉从长街一头而来,肃清街道,紧跟着有仪仗队伍由远而近,不知是谁撞到了街边店铺门前的五色贝壳风铃,清脆铃声中,仪仗队伍走近了。
那肃穆庄严的仪仗队伍由鲛人士兵开道,蚌族少女提灯,鲛纱缥缈,留下一路杳杳水香。
被众水族簇拥在仪仗队伍中心的是一顶缀着鲛纱与鲜花的轿子,薄薄的鲛纱藏不住轿中少年的身影,清隽秀美,又透出几分矜贵。
街道两侧,水族欢呼雀跃。
这一幕,让谢魇莫名有些熟悉,直到一阵微风穿过长街,撩起了轿子垂落的银白鲛纱。
有着幽蓝眼眸的人族少年精致玉白、却过分清冷的侧颜展露在人前,谢魇僵在了原地。
这是……阿离?
适时,人群中有个年轻水族低声惊呼,“这就是海皇宫的九殿下吗?他长得好好看!也不知他能否如大祭司那样,成功完成祈福!”
九殿下……
海皇宫的九殿下,除了钟离净,还有第二人吗?
谢魇怔了怔,目光不自觉追逐着自眼前而过的仪仗队伍,鲛纱已落下,藏起了轿中一瞥惊鸿的海皇宫九殿下,却还能看到他支着下颌侧坐在轿中的身影,让谢魇颇为怀念。
这大抵是幻境吧。
钟离净年少时应当只去过一回海神庙祈福,据他所说,真正进行祈福典礼的那个人还是他的舅舅海扶摇。也是那一回,谢魇随他的一位师兄来到海国,寻找螣蛇的遗迹。
当年他初至四海城,恰好碰上海皇宫九殿下出城祈福,就在这个地方,就在这个时间——
那个时候,他就在城门最近的酒楼窗口,远远望着海皇宫九殿下的仪仗队伍渐行渐远。
其实他当年只瞥见了一道朦胧的侧影,还有只看一眼便被鲛纱藏起来的那双玉白的赤足。
谢魇转过头望向自己当年藏身之处,那处酒楼二楼的窗口紧闭,赫然不像有人的样子。
短短片刻,他已想明白,即便空间传送能让他到达四海城,却不能让他回到百余年前。
眼前的一切,应当是幻境。
也是这个幻境,让他在另一个角度,见到了少年时的钟离净,这让谢魇心中有些微妙。
仪仗队伍走得不快不慢,却也到了四海城的城门前,谢魇站在原地看着,眸中涌上几分笑意,也如记忆中一般,城中水族正在热烈地讨论着这位即将为他们祈福的殿下。
一如他当年所听见的那样,海皇极宠爱九殿下、九殿下喜欢珍珠,不少人想为他捞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