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黑长蛇似有所感,琥珀竖瞳追随着他靠近的每一步,而后下潜至海底,直至与他平视。
钟离净也在这时候站定在了结界边缘,隔着一层浅金结界,与眼前小山一般的玄蛇脑袋相视。那双琥珀竖瞳中满是温柔,清晰地倒映着他的身影,钟离净的视线也从未离开过它,须臾之后,才终于开口。
“你为何,突然化出原形?”
他曾见过谢魇的原形,只不过相比起在云国那一回,融合了螣蛇遗骨和螣蛇妖血的谢魇原形也有了变化,它的异形角变成了龙角。
他对谢魇的熟悉深刻入骨髓,即便谢魇的原形有了变化,钟离净也能够一眼就认出来。
这就是他,这就是谢魇。
钟离净冰蓝眼眸似有些惊艳,定定看着玄黑长蛇。
那双熟悉的琥珀竖瞳越发温柔,也不曾越过结界。
钟离净听到谢魇给他传音,“阿离先前想让我变回原形,我没答应,你是不是生气了?”
钟离净恍然清醒,转眼看向玄黑长蛇幽长的蛇身,透过厚重海水,还能看到玄蛇背上有几处焦黑,那墨玉似的鳞片也被劈碎,盖不住那几处狼狈血痂,赫然是雷火灼伤。
钟离净拧眉,“你的伤……”
玄黑长蛇蜷起后背,搅动的海水一阵翻腾,但它的本体这般庞大,又如何藏得住伤口?
玄蛇索性放弃挣扎,趴俯在沙地上的大脑袋歪了歪头,给钟离净传音:“到底是雷火灼伤,没那么快恢复,但也没什么大碍,过几日就能恢复了,阿离来,我带你上去吧?”
它生怕钟离净嫌弃似的,琥珀竖瞳眼巴巴看着人。
钟离净皱了皱眉,到底没有拒绝,朝它抬脚走去,玄黑长蛇的眼睛倏然亮起来,没等他走出第二步,相对纤细的蛇尾已越过结界缠上钟离净的腰身,叫钟离净猝不及防。
但那蛇尾很是小心,只是轻轻地将他放到玄黑长蛇脑后的龙角后便退去,甚至全程未曾让钟离净碰到一滴海水,专程为他布下一个结界隔绝水汽,那被缠紧的阴冷触感转瞬即逝,钟离净也没来得及细细感受。
谢魇的声音已被妖力送到耳边,“阿离坐好了。”
脚下的玄黑长蛇破开冰凉海水往上游去,钟离净愣了下,慢慢平静下来,屈膝坐下来。
蛇身上约莫有五六道雷火灼伤,其中一道离七寸很近,也离头部很近,钟离净只一伸手就能触碰到,看着那处焦黑灼伤,钟离净也的确伸出手,快要靠近时却又僵在半空。
玄黑长蛇的神识一直在留意钟离净,生怕他有哪里不适,自然也察觉到他的停顿,琥珀竖瞳暗了暗,传音时嗓音一如既往的温柔。
“阿离别怕,我不会伤你的。”
“不是……”
钟离净垂眸看向那处焦黑灼伤,指腹最终落到伤口一旁根部被厚厚血痂黏住的墨玉鳞片。
“我记得你向来惜命,那日……你本可以离开的。”
一阵沉默后,谢魇的笑声才从他耳边响起,“傻阿离,那日我若是逃走了,你又该怎么办?”
钟离净抿唇不语,自顾自运起灵力,为它疗伤。
“嘶……”
玄黑长蛇顿了顿,随即往海平面游去,只是给他传音时笑声透出几分无奈,“阿离悠着点,佘长老说,你还不能轻易动用灵力。”
钟离净没搭理他,也没收手。
谢魇也没再说话,但那玄黑长蛇的一双琥珀竖瞳俨然放松下来,如何看都透着几分愉悦。
不多时,玄蛇跃出海面。
银白月光洒落,在玄蛇的墨玉鳞片折射出浅浅的银光,钟离净身上的妖力结界随之散去。
玄蛇接着在海上游荡,似在追逐天上的银月,看出那不是回岛上的方向,钟离净也渐渐感到力不从心,便撤去了灵力望向天幕。
“不是要回去吗?”
玄蛇飞快游过海面,坐在它背上的钟离净始终都感觉身下稳稳当当的,没有一丝颠簸。
很快,它寻到海上的一大片礁石,靠近低下头去。
“阿离先在这里等等。”
钟离净不明所以,倒也听话地沿着平滑的蛇背下去,站到礁石上,“你又要去做什么?”
玄蛇贴近前蹭了蹭,许是忘了自己体型太过庞大,竟将钟离净拱得往后退了一步,坐在了身后礁石上,这才缩回脑袋,传音说:“阿离坐着等一会儿,我很快回来接你!”
所幸身后的礁石几乎快到钟离净大腿高,也足够平滑,钟离净顺势坐下,并没有受伤。
玄蛇一转头就扎进了海里,钟离净同样没法阻拦,不悦地皱了皱眉,但一看海面恢复平静就知玄蛇应当走远了,他只能暗叹一声,望向夜幕中的星河银月,安静等待。
这次等待的时间比上回长,好在钟离净自幼习惯了独处,望着海底没有的月色,也还算怡然自得,约莫半盏茶后,海面才传来动静,许是有巨物靠近,远处海水沸腾。
钟离净侧首看去,不自觉坐直起来,可下一刻,却是自己面前先掀起一阵水花,哗啦一声叫钟离净迅速收回视线,一低头果然见到了谢魇,不是蛇形本体,正是谢魇。
他整个人泡在海水里,长发湿透,被他抬手捋到脑后,眉眼狭长,竖瞳妖冶,略有几分阴柔却极俊美的脸毫无遮掩,那身暗绣金纹的玄衣也已经被打湿,露出大半胸膛,颈侧与锁骨下玄金鳞片若隐若现。
不像个蛇妖,倒像是那传说中摄人心魂的海妖。
谢魇自己没有半点自觉,笑眯眯地唤道:“阿离!”
钟离净衣角被他掀起的水珠打湿,不动声色挪了挪脚步往边上退去,斜睨着他:“先前要我等,是要变回原形,这次要我等,就只是要变成人形?还把自己弄成落汤鸡?”
谢魇被说得笑容一顿,不以为意地扬声笑起来,低头往腰腹以下还都泡在水下的腰间宝囊捞出了什么,双手捧着送到钟离净面前。
“阿离,看!”
他缓缓松开双手,让钟离净看到了被他宝贝似的藏在手里的一颗圆润纯净的银白珍珠。
在月光与海水的折射下,这颗足有鸡蛋大的银白珍珠中闪过一线浅金光影,让钟离净想到了谢魇的竖瞳,且通体还散发着灵气。
谢魇挂着水珠的笑容上满是期待,比之珍珠更为纯粹的琥珀竖瞳看着钟离净,满是期待。
“阿离,喜欢吗?”
钟离净愣了下,“给我的?”
谢魇理所当然地点头,“自然是给阿离的,方才问了阿离,阿离什么都不想要,以前听海国水族说起过海皇宫九殿下喜欢珍珠,我这岛上可不缺珍珠,就下海捞了几颗。”
他将手中捧着的银白珍珠送到钟离净面前,笑道:“还是这颗最好看,勉强配得上阿离。”
这家伙真是……
想一出是一出。
钟离净实在跟不上他的想法,可专程为自己去捞的珍珠,钟离净心中也不是毫无感觉,钟离净想了想,与他说道:“我记得在海国时与你说过的,喜欢珍珠的是我母亲。”
谢魇并不气馁,笑吟吟地看着他,“我还听说,在落泪成珠的鲛人族中,珍珠无比珍贵,意义非凡,倘若喜欢一个人,便会赠予他珍珠。海国大祭司海扶摇便是鲛人与海皇宫的后人,阿离的母亲自然也是,那么大祭司一手带大的阿离自然也知道鲛人族的风俗,阿离真的不喜欢珍珠吗?”
从上回陪钟离净回海国,谢魇便已看出来,钟离净对出身海皇宫与自己同族的族人们并无太多感情,因为幼年时也是这些族人伤他最深,但他对鲛人一族,俨然并不排斥。
或许是因为他的舅舅海扶摇,也或许是因为他的侍女白英,即便是在云国遇见了无礼的落月湾鲛人洛汐,钟离净也会多几分耐心。
这份偏向,谢魇是知道的。
谢魇双眸含笑,望着钟离净,认真而又温柔,他将手中的珍珠递给钟离净,毫无保留地用着鲛人族的规矩向钟离净表达他的心意。
“我心中只喜欢阿离一人,以后还会送阿离很多很多珍珠,把阿离以前没有的全都补上。”
钟离净被他如此直白的表达所震撼,耳尖微微泛红,可是被他这样热情的双眸注视着,钟离净又很难说出拒绝的话,不得不承认,谢魇说的风俗是真的存在,他也的确……
没有不喜欢珍珠。
他自幼在海国大祭司海扶摇身边长大,舅舅曾被无数水族的爱戴,有无数鲛人赠他珍珠。
而他,一颗也没有。
哪怕舅舅费尽心思帮他挽回在海国的名声,甚至常常见到好看的珍珠都会让人给他送过去,哄着他安慰他,但除了舅舅,也从未曾有人在他离开海国前送过他一颗珍珠。
其实他也喜欢珍珠的。
和母亲,和舅舅一样……
钟离净望着谢魇的眼睛,深吸口气,伸手接过珍珠,玉白的手指轻轻将其握在手心中。
他看谢魇的眸光有些闪躲,同时在用矜持与骄傲掩饰自己的心思,“珍珠不错,风俗也没错,你费了力气去捞的,我便只好收下了。”
口是心非的话谢魇选择只听一半,听他愿意收下,谢魇的喜色溢于言表。他蛇族出身,自是不怕水的,既然已经浑身湿透,他索性趴在礁石边,下巴垫着手臂仰望钟离净。
“阿离喜欢就好,这岛上有灵脉蕴养,海里还有许多几百年上千年的海蚌,就是要废些时间去找,怕阿离等太久我就没去。等下回我养好伤再去海底转转,捞些灵珠。”
钟离净倒是觉得他这样有些作孽,“那些海蚌能活过几百年上千年,意味着会有化形的气数,你回去后好好养伤,别再惦记这些。”
谢魇浑然不怕,“我只取灵珠,不伤它们就是了。”
钟离净拗不过他,便道:“你还不起来吗?你背上的伤势这么重,还想泡在海里多久?”
谢魇笑了笑,“不碍事,我用妖力护住伤处了。”
这家伙有时也极执拗,别看他往日都很好说话,若是一开始不听话,之后也不太可能会听话,钟离净也奈何不了他,摇了摇头,一手撑在身后,仰头观赏起天上的明月。
谢魇问:“阿离喜欢赏月?”
钟离净轻声道:“鲛人偏爱月光,但海国看不到日月。”
谢魇心头微动,语气诱哄般说道:“若是阿离有什么心事,大可以告诉我,我办事也还算靠谱,若那些事让阿离感到烦恼,让阿离不开心,我也会拼尽全力去帮阿离解决。”
钟离净握着银白珍珠的手收紧几分,回眸看向谢魇,“我没有什么烦心事,反倒是你,今夜特意带我出来,究竟是在打什么算盘?”
谢魇想了想,摇头道:“我只想告诉阿离,我也可以如你舅舅和白乘风一样,成为阿离的依靠。虽然我修为不如白乘风,也不如大祭司与阿离天生血脉亲近,但我会尽全力帮助阿离,不拖累阿离,我是真的心悦阿离,也怕哪一日会被阿离丢下。”
钟离净闻言有些微愕然,这家伙说他在怕什么?
“我为何会丢下你?”
谢魇笑叹一声,竖瞳中隐隐浮现几分不安,“我知道阿离有事隐瞒我,你不说,我便不问。可阿离注定要成为新的海神,而我未来命途坎坷,也不知自己能陪伴阿离多久,只盼在那日到来前,阿离别不要我。”
他收起笑容,琥珀竖瞳极认真,依稀透出几分恳求。
“你我之间先前因为天命珠,至今仍有隔阂,阿离不愿信我,甚至在阿离眼中,我的未来也没有你,我别无他法,只能对阿离更好,或许哪一日,阿离便会信我了吧?”
他此刻表露的担忧与示弱,是钟离净从未想过的,这家伙往日那样心大,居然会这么敏感?
他居然……也会害怕失去他?
谢魇也知道自己这样跟往日着实不大一样,但话已说开,他索性直言,“我想一直陪伴着阿离,陪阿离将过去错过的事一件件都弥补回来,陪阿离看着两个小家伙长大。”
钟离净仍有些不可思议,谢魇想了这么多,其实根本就只是源于——他隐瞒谢魇自己走火入魔迹象复发的事情,就让他如此不安。
钟离净一时有些迷茫,他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患得患失的谢魇,抿了抿唇,轻笑一声。
“没有不信你。”
谢魇眼睛忽地亮起来。
钟离净攥紧了手中珍珠,俯身靠近谢魇,谢魇疑惑抬头,与他四目对视,眸中只有对方。
即便日日陪伴在钟离净身侧,谢魇仍是觉得看不够,琥珀竖瞳贪恋地黏在钟离净脸上。
“阿离,你……”
钟离净轻轻摇头,看着他这张一看就不是正经人的脸,眸光顿了顿,唇边勾起释然笑意。
“谢魇,在秘境中觉醒记忆时,我确实怨恨过你,也迁怒阿离,在我看来为情所困的阿离太过软弱,我不愿接受这样的过去,也向来不愿让自己变成阿离那样,便是担忧重蹈覆辙。但阿离之所以会在你面前那样软弱,只是因为,他心中有你。”
每每提及秘境之事,谢魇心中总有些愧疚与懊悔。
“是我的错……”
钟离净仍是摇头,指腹轻抚谢魇犹带着水汽的微凉脸颊,“可就算我不愿意承认,阿离也是我的过去,而我,也未能幸免……谢魇,阿离就是钟离净,钟离净,也是阿离。”
谢魇呆了一瞬,他自然知道钟离净和阿离是同一个人,但钟离净的话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钟离净从来不喜欢等待,此刻也一样,他没有给谢魇更多思考的时间,低头贴近谢魇。
温热柔软的唇印在了谢魇唇上,谢魇竖瞳倏然紧缩,心窍瞬间通达,钟离净也是阿离……
他的意思是,阿离喜欢谢栩,钟离净也喜欢谢魇?
谢魇的呆滞,让钟离净有些许脸红,他手指穿过谢魇的长发,拉着他抬起下巴用力咬下。
自诞下妖胎重伤醒来后,犹豫了许久,钟离净才终于明白,他一直以来在意的矜持、骄傲,其实到了两个人的感情上,根本用不上。
害怕重蹈覆辙,便止步不前,拖得越久,两个人都不开心,他不该是这样瞻前顾后的性子。
谢魇提醒的对,他们将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若胜,他们将摆脱天命束缚,若败,他们都将不复存在,留给他们的时间也不多了。
既然他心中有谢魇,谢魇心中也有他,那还需再管什么,他不是不敢赌,他也从不怕输。
他就该是干脆利落的,大开大合地解决所有事情。
唇角痛楚让谢魇霎时清醒,他也终于意识到钟离净言下之意,琥珀竖瞳溢出笑意,又怕窃喜会让钟离净不悦,他身体往上抬,劲瘦腰腹探出海面,伸手扶住钟离净后颈。
夜色渐深,开始涨潮了。
银月下,海风拨开层层海浪,拂去夜间冷雾,礁石上的一对恋人两心相近,再无间隙。
不知何时滚落礁石上的银白珍珠被海水浸润,折射出与琥珀相似的光辉,热烈而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