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佘长老嘲讽的语调，钟离净低声一笑，垂眸摩挲手腕上的银蛇手环，“只是开个玩笑，佘长老不必当真，你助我解了情毒，我自不会害你，更没有威胁佘长老之意。”
“玩笑？”
佘长老勾唇冷笑，“想不到钟离道友看着这般冰冷严肃之人，竟也会开这种无趣的玩笑？”
钟离净扣住腕上银环，抬起冰蓝眼眸看向佘长老，“若我没有猜错，佘长老主动为我拔除情毒，应当不只是担忧自己的弟子太过年轻容易惹恼妖王，倒是……因我而来吧？”
佘长老眸色微变，恢复此前慵懒的态度，双手抱臂勾唇轻笑，“我怎么听不懂道友的话。”
钟离净淡声道：“昨夜在山上，佘长老见到天命珠时未免太过激动，后来又几次询问天命珠是否能救活已死之人……天命珠如今就在我手中，莫非佘长老对其当真无意吗？”
佘长老嗤道：“天命珠乃是海神留下的灵宝，任是谁亲眼见识过都会想要得到，我也确实很想拥有这等宝物，可惜那造化镜镜灵已认道友为主，妖王又护着你，谁还敢抢？”
她瞥向钟离净，又说：“而且在见到天命珠前我就已经提出要为道友解情毒，那时妖王瞒得紧，我可不知道什么天命珠的存在，不过是因为我家那小白眼狼在道友你手中，道友你又不肯将人给我送回来罢了。”
她说的有理，钟离净却不认同，直言道：“昨夜之前，佘长老确实还未见到天命珠，你我也确实因为百里雪有过一些争执，但今日佘长老这般殷勤，当真不是为了天命珠？”
佘长老眸光一暗，轻嗤一声抿了口灵液，“不错，我今日反常确实是想讨你个好，才会眼巴巴过来帮你解情毒，天命珠谁不想要？可我一没抢你的二没骗你，只不过是想观摩一眼天命珠，谁知你这般敏感。”
看她这么理直气壮嘲讽自己，钟离净反而弯唇失笑。
“佘长老可是想救什么人？”
佘长老面色骤然冷下来，微眯起眼看着钟离净，竖瞳中透出几分蛇族特有的阴冷气息，“看来妖王果真宠爱你，什么都跟你说，连我们这些族中老人的传言也都告诉你了。”
钟离净面色坦然，“但佘长老似乎一直在观察我。”
佘长老冷笑道：“我不过是有些好奇，堂堂九曜宫仙尊的义子竟会被我们妖王拐骗回来，还生下两位小妖王，你当真心甘情愿吗？”
“他没骗我。”
钟离净冰蓝双眸依旧如冰玉一般冷静皎洁，不紧不慢道：“不过佘长老对我如此好奇，当真不是想透过我的身影，在怀念故人吗？”
佘长老面上彻底没了表情，独属于蛇族的危险气息自竖瞳中散发出来，“钟离道友虽与许多道盟修士不同，但依然保留了人族让人厌烦的自作聪明，别以为你事事都能猜透，你与我也不过才见过数面而已。”
钟离净轻转腕间银环，神色平静，“我确实猜不透旁人的心思，也无意去猜度旁人的心思，佘长老既是有所图谋，我自然难免多一个心眼。佘长老既然不愿意谈，我便不问了，关于百里雪，妖王已经说明白了，但对于天命珠能否救人，我也不知。”
佘长老怒上心头，恍然清醒，似笑非笑地抬起下颌俯视钟离净，“道友实在是好口才，我说不过你，但道友已有走火入魔的征兆，妖王如此宠爱道友，此事可不能隐瞒他。”
这是反应过来，要拿这件事威胁钟离净了，钟离净依旧从容，“我并未阻止佘长老告知你们妖王此事，而你们妖王也早已知晓我少年时便几度走火入魔，当年我既然能克制魔障，安稳地修炼过百年，如今我自然也有这个本事，佘长老想禀报便去吧。”
他这么说，佘长老就不想去了，她要是去了岂不是听了他的话？佘长老一时有些迟疑。
“你既然不怕我将此事告知妖王，方才又为何……”
佘长老话音一顿，回想起来，钟离净可没有求过她半句，只是暗示她可以不用告诉妖王。
钟离净看向结界外，几位妖气所化的黑紫色小蛇已经按捺不住，在冷泉萦绕的冷雾下探头出来，他唇边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说道：“只是不想让他看到我如此狼狈的一面，再为我担心，他的伤还未好……”
他顿了顿，侧首看向佘长老，“你们妖王旧伤未愈，我的事自己能处理，就不用他烦心了。若是佘长老愿意帮忙，就先隐瞒他一阵，走火入魔的事，我很快就能解决。何况，佘长老难道就不好奇，我这个人族能否在无人相助下遏制魔障重新修炼吗？”
佘长老只知道这事钟离净既然想隐瞒谢魇，那她就算是抓住了钟离净的把柄，冷呵一声正要说话，钟离净又轻笑道：“亦或者，佘长老可想知道我为何会舍弃九曜宫和道盟，随你们妖王来到妖族的地界，在作出选择时，我究竟存了什么样的心思？”
佘长老脸上没了笑容，秀眉紧蹙，似乎不大高兴地盯着钟离净，“我固然是对你们这些讨人厌的人族有些兴趣，人心太过复杂肮脏，但闲暇时候，也能当个乐子看看。不过帮你隐瞒妖王，我可没有好处。”
钟离净点头，“也罢。”
佘长老本还端着几分矜持架子，见他这么快就放弃，不由一愣，“你就不再多说几句？”
钟离净放开腕上银环，掐诀化出一簇灵火，焚去地上血迹，轻声道：“百里雪回来了。”
佘长老转身看去，也察觉到百里雪在靠近，她往日都嫌这小子见到自己就躲真是个白眼狼，这会儿却开始嫌弃他回来的太快乐。佘长老皱了皱眉，又回头看向恢复打坐的钟离净，“这件事妖王定会知道的。”
钟离净嗯了一声，拂袖撤去结界，外头乱窜的几只‘眼睛’小蛇察觉后慌忙躲进冷雾当中，钟离净当做没有看到，对佘长老说：“我先恢复灵力，有劳佘长老为我护法了。”
“你……”
佘长老刚开口，余光就瞥见冷雾中游过的一缕黑影，知道那是妖王留下的眼睛，她若是对钟离净不敬定会被谢魇知晓，便只好闭上嘴，可瞪着钟离净的眼神还是有些不甘。
该死！明明是她抓到了这个人族的把柄，偏偏说不说出来她都不爽，也根本威胁不到他！
真不愧是能跟妖王凑成一对的家伙，果然不是善类！
佘长老正犹豫不决要不要告诉谢魇，百里雪已经端着一盏灵茶回来了，路过佘长老时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但脚步却飞快，又惹得佘长老迁怒，冷冷瞪了他一眼。
百里雪抖了抖，连忙将灵茶送到钟离净身边，看他还在闭目打坐，又不敢出言惊扰他。
佘长老看他在一个人族面前都如此窝囊的模样，心里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道：“放着吧，你家主人暂时没空喝你这口茶了！”
百里雪端着茶盏猛地抖了抖，耷拉下头哦了一声。
佘长老越发恼火，却也不再理会他，转头看向冷泉角落，暗处的蛇影还在雾气中盯着。
几乎是结界刚撤去不到片刻，谢魇的身影就出现在冷泉入口，一个踏步闪身到了水上浮台，幽深目光落到佘长老身上，还在拧眉纠结的佘长老醒过神，下意识看向钟离净。
“妖王回来了。”
钟离净应声收敛灵力，抬眼看来，谢魇即刻收回视线，阴沉俊美的脸上露出温柔笑容。
“阿离可还好？”
钟离净扶住他伸来的手起身，缓了片刻，脸色比谢魇走时好了一些，嗓音也好了一些。
“无事，那边怎么样？”
谢魇的视线在他与佘长老之间来回，眼底满是疑惑，没急着问出来，搀扶着人说：“那边没事，阿离是不是对镜灵太过不放心了？”
他过去时镜灵是在，老老实实守在殿外，一步也没进去，见他回来还问他主人在哪里，谢魇心里也防着镜灵，敷衍过去就往回赶。
钟离净本来就是故意支开谢魇，谢魇给他找了台阶，他便顺着话说道：“没事就好，看来是我想太多了，或许是方才拔除情毒根源时被影响到了，想起了那时在山洞的事。”
妖胎在山洞里出世那一夜，谢魇回想起来也觉得是噩梦，不过钟离净显然连撒谎都不会，以他往日的性子，哪里会这样患得患失？
他心里很清楚，方才钟离净就是故意支开自己的。
钟离净也知道自己不擅长撒谎，余光瞥见还端着灵茶候在一旁的百里雪，便朝他伸手。
“有些渴了。”
百里雪当即识趣地奉上灵茶，钟离净指腹碰到碗壁，先是感觉到一丝暖意，猜到百里雪是用妖力温着灵茶，避免被冷泉水汽侵蚀，他便也多看了一眼百里雪，垂头抿了口茶水，润了润咽喉间的残存血气。
“我也恢复了一些力气，我们回去吧。”他跟谢魇说着，又看向佘长老，“多谢佘长老为我炼制丹药拔除情毒，我钟离净向来恩仇必备，佘长老若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佘长老还做不到像他这样冷静得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可钟离净被抓住把柄的都不着急，她心里却在焦灼纠结，凭什么呀？
佘长老嘴角抽了抽，在谢魇明摆着充斥着怀疑的冰冷注视下，被激起了战意，“那钟离道友不如现在就跟这小子把那主宠契约给解除了，把他交给我，也算是给我的报酬了。”
百里雪霎时白了脸，瞪大眼睛紧张地看着钟离净。
钟离净将茶盏递还给他，说道：“佘长老说笑了。”他神色平静地回过头，跟谢魇说道：“方才确实是我多虑了，你回去的时候族老们都来了吧，我们回去看看两个小家伙吧。”
谢魇牵住他伸来的手，欲言又止，看了眼如蒙大赦的百里雪，又看向一脸憋屈的佘长老，到底什么也没有问，揽着钟离净离开。
“好，都听你的。”
藏在冷泉雾气下的暗紫小蛇在主人离开后化为妖气消失，百里雪也机警地跟随谢魇和钟离净二人离开，留下佘长老在原地消化一肚子火气，可看着几人背影，她又莫名勾唇笑起来，拎着酒葫芦慢悠悠走着。
应该着急上火的是妖王，可不是她，她操什么心？
而谢魇，此刻确实很煎熬。
他带钟离净回来，先去侧殿看了看被族老们环绕在中心浇灌妖力的两颗蛋，钟离净便有些疲乏，两人就回了主殿休息，百里雪一路寸步不离地跟着，生怕会被谁抓走似的。
谢魇一路也有些心不在焉，没在意百里雪的异常，刚扶着钟离净坐下，就见跟进来的百里雪扑通一下跪在他与钟离净面前，谢魇顿时回神，挑起眉梢，“你这是要做什么？”
百里雪没说话，只眼巴巴看着钟离净，看得钟离净没忍住笑了，“你是怕我把你卖了？”
谢魇闻言也有些好笑，在钟离净身边坐下看戏。
“佘长老怎么说也是与你有血脉联系的老祖宗，你这么害怕她做什么？她如今可不是被关在禁地里的罪人了，而是极乐宫长老。”
要不是还记得谢魇是妖王，百里雪早就习惯地怼上去了，他揪了揪手指，选择无视谢魇，转头看向钟离净，“主人，我们的主仆契约还没有结束，我这个人说到做到，一定要等到主仆契约结束才能离开的！”
钟离净倒是不知道这蠢妖仆何时有了说到做到的决心，转头想倒杯灵茶，谢魇眼疾手快，伸手过来拎起茶壶给他倒了杯茶水，用妖力温好了才送到钟离净手上，体贴得很。
钟离净顿了顿，莞尔一笑，捧着灵茶浅尝一口，感觉灵气润泽胸腔，舒服地轻舒口气。
“我倒还没有与佘长老商量好把你称斤卖了，你紧张什么。不过我记得你先前提及妖王时，对妖王多有推崇，佘长老是当年与妖王联手斩杀老妖王的元老，如今在极乐宫地位崇高，你即便回去，也不必再被打入禁地，为何如此抗拒跟佘长老回去？”
谢魇回想起来也觉得有些好笑，“当时你那样真诚的赞美妖王，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百里雪登时红了脸，捏紧拳头不说话，当时他要是知道主人身边那个讨人厌的家伙就是妖王，打死他也不会把那些话夸出口，还什么蛇中美人，想起来就让人臊得脸红……
“那些我也是听别的妖说的！”百里雪一脸殷勤地向钟离净辩解，“逃出妖族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妖王的真面目，我走后没多久北蘅城就大乱，我只知道是妖王杀了老妖王！”
谢魇笑道：“你还知道妖王出身蛇族，他成了新妖王，蛇族才不再受极乐宫胁迫打压。”
这确实是事实，百里雪也承认，所以他之前才觉得妖王很离开，将之认定为自己的榜样。
谁知道，当时在云国，他夸赞妖王的时候，真正的妖王就在他身边，还被他认作仇家……
太尴尬了。
百里雪轻咳一声，试图挽回自己的脸面，“妖王确实厉害，但我与妖王唯一的相通之处便是我们都出身蛇族，当时话赶话说到那里，我就是随口一说，没得罪妖王的意思……”
谢魇笑着摆手，“我明白，你只是太过崇拜妖王了，所以当我反驳你时，你才会骂我。”
百里雪心说那应该也算不上骂吧？但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知道谢魇的身份之前，到底有没有无意中得罪过他，万一呢？看谢魇还在笑，百里雪就越慌，心道小命危矣！
钟离净搁下茶盏的细微声响打破了这微妙的平静，“可佘长老若是想，是能把你抓回去的。她的确是你的长辈，我也不便阻拦。”
百里雪小脸煞白，“我不想回去……”
谢魇也不笑话百里雪了，手肘靠着茶几换了个姿势，好奇道：“你倒是说个理由，若是合情合理，说不定我和阿离还能帮你一把。究竟是佘长老待你不好，还是亏欠了你？”
百里雪低下头没说话。
钟离净递给谢魇一个眼神，“不想说也罢，至少目前你还能跟在我身边，但契约结束后……”
百里雪藏在衣袖下的拳头捏得很紧，低着头将自己的脸藏起来，嗓音却难掩怨愤，“我娘临死的时候，将我交托给同族，让我去寻族中的姨姥姥，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到她的下落，以为我终于又有亲人了，谁知她的朋友将我带回北蘅后那几年，因为她，我被视作叛徒，被同族欺凌……”
钟离净顿了下，看向谢魇，谢魇脸上也有些惊愕。
“小时候，我真的很讨厌她……可是在我快被那些同族打死的时候，她却又出现救了我，将我带进禁地里。我娘死在一个虎妖爪下，她便教我修炼，告诉我怎么样才能早日给我娘报仇。她确实很厉害，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我，我也不得不听她的。”
“直到……”百里雪道：“我听到看守禁地的妖族说，我娘死之前其实是给她送过信求救的，但她却没有来，而杀死我娘的，也是她昔年的仇家，我每日累死累活拼命修炼，结果……结果教我报仇的人，才是害死我娘的罪魁祸首，可我又打不过她！”
他单薄的脊背上满是无力感，还有浓浓的怨恨。
钟离净别开眼道：“不想说，可以不必再说了。”
百里雪顿了下，缓缓摇头，红着双眼抬起头来，“我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反正杀不了她，连找那只咬死我娘的老虎报仇都做不到！所以我逃了，逃走前我还啃了她珍藏的一堆灵草，然后一下子到了元婴期！我能化成人形，第一时间就逃出了妖族！”
他脸上透出几分畅快之意，震声道：“我讨厌小时候欺负我的同族，讨厌禁地，讨厌那些年里日日被打破脑袋催赶着去修炼！逃出妖族不久，我就听说老妖王被新妖王斩杀了，小时候我也被老妖王手下的人欺负过，我当时高兴坏了，因为妖王出身蛇族，他能做到这个地步，而我才修炼短短百年就能化成人形，我也可以做到！”
看他如此激动，谢魇本是不想打扰的，闻言还是没忍住咳嗽一声，提醒他回到现实中。
百里雪本能地缩回拳头，话匣子一打开，他的胆子也大了不少，他接着说：“我不想回妖族，我也不想报仇！我逃出妖族后就决定好了，我要做世间最恶的妖！我要所有人都不敢欺负我，佘红仙也不敢！”
钟离净听他这般遐想，抿了抿唇角，出声道：“所以你就占了别人的山头，当起山大王？”
若说方才百里雪还觉得前途有望，心潮澎湃，钟离净这一句话简直是一下子把他拉回残酷现实当中，他眨了眨通红的眼睛，干笑着挠头道：“这个……这不是逃出妖族后，才发现外面的人族也很凶残，元婴修为是不低，但还是很容易被人盯上的……”
谢魇赞同点头，“是啊，你得了造化早早化形，原形又异化生出龙角，不仅是这具坚硬的蛇鳞蛇骨能用作锻造材料，妖丹也是大补，就连元神也可以祭炼成器灵，对一些不讲究的人族来说的确很是稀罕呢。”
要不是还跪在地上，听他煞有其事地这么说着，百里雪都想跑了，他抱住自己，嗓音有些颤抖，“我还小，蛇鳞蛇骨都还未淬炼到极致，元神也很弱小，是做不了剑灵的！”
这话听着怪怪的，钟离净看向谢魇，谢魇也懵了一下，低声笑起来，“虽说我那妖剑灵识确实也能化身蛟蛇，但它并非真正的生魂祭炼，我还不至于残忍到用同族祭炼剑灵，你这元神太弱，我也看不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