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看看阿离的伤势。”
那青衣少女有些拘谨地应了一声,带着身旁的红发师兄上前,两人修为都不算高,哪怕是身上有伤的钟离净也能一眼看出来,两个妖族应当很年轻,修为都在元婴期境界。
谢魇给了钟离净一个安心的眼神,钟离净眸光闪了闪,也没问什么,伸手放在白玉案上。
清秀的青衣少女冲他笑了笑,便掐诀运起妖力。她虽是妖,妖力却透着一股清润气息,化为一束清风一般柔和的灵光没入钟离净手腕。
钟离净心下微愕,打量起眼前灵气逼人的青衣少女。
这股妖力没有任何侵略性,还充斥着疗伤的药力。
谢魇一直看着他,自然看出他在疑惑什么,于是低声同他介绍道:“她叫青婵,是我极乐宫的佘长老捡来的徒弟,旁边那个是她师兄柳非,也是大长老在族中的旁系后辈。”
钟离净猜测道:“人参?”
那唤做青婵的小妖族猛一哆嗦,缩回手去,睁大了微微透着墨绿的眼睛,眼神惊恐防备。
“你怎么看出来的?我明明已经把气息都藏起来了!”
谢魇哼笑道:“你那道行,在阿离面前还不够看。”
钟离净只是从她那与生俱来自带疗伤药力的妖力中猜测的,见她这么紧张,就知道自己是猜对了,他无意欺负小姑娘,睨了谢魇一眼,“多谢姑娘,我感觉丹田好多了。”
只是略微一点妖力,便让钟离净还有暗伤未愈、又因灵力匮乏隐隐有些不适的丹田舒适许多,难怪这小人参被猜出来原型后会如此紧张,若传出去只怕要被人抢破脑袋。
谢魇毫无欺负小姑娘的羞愧,笑着说:“她师父是我族中的佘长老,在整个妖魔道的丹修一道都是数一数二的,自也能护住她。”他解释完转头询问青婵:“阿离怎么样?”
钟离净听说过极乐宫这位佘长老,她名为佘红仙,在极乐宫与血薇圣姬红绫并称极乐宫双姝,但更出色的是她在丹道上的造诣。
红绫对佘红仙没有什么好感,听到她的名字就不屑撇嘴,抱着胳膊站到钟离净身后去。
钟离净眉目清冷,身上透着一股淡漠疏冷,尤其是一头霜白长发,衬得他仿佛冰玉雕琢成的谪仙一般,他的眼睛也极其干净,让人不由自主相信他对自己应当没有恶意。
青婵稍稍放松下来,没忍住多看他几眼,“这位人族……前辈,身体已无大碍,丹田根基还有些许内伤还未痊愈,精血也不足,还需悉心静养才可恢复,不过修为恐怕……”
她说到这里,迟疑不语。
谢魇神色凝重起来,“修为如何?”
钟离净收回手,替青婵回答了谢魇的问题,淡声说道:“修为跌落,勉强还算合体初期。”
自大乘初期跌落到合体初期,两个境界之间的差距,有些人数百年数千年也无法跨越。
谢魇哑然,不敢再问下去,偏偏那本该阴冷的狭长眼睛看着钟离净的眼神又明晃晃地充满了不放心和浓浓的担忧,很难让人忽略。
青婵点点头,看向钟离净,“这位前辈修为在我之上,我看不出他的修为,但经此重创,根基有损,前辈的修为跌落是必然的事。”
钟离净倒不似谢魇那样多虑,坦然颔首,“我知道,修为跌落,还能再修炼回来,不算什么。”
在妖胎出生那天,他也早就知道自己会修为跌落。
到今日,他早就认了。
青婵眼睛亮起来,半是欣赏半是同情地看着钟离净。
“不错!前辈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族,本身修为天赋也极高,修炼回来不过是时间问题!”
见钟离净都这般豁达,谢魇也就放心下来,闻言笑吟吟看了青婵一眼,“你说得对,阿离确实生得好看,也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他这么一说,青婵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还是她的师兄柳非察觉到什么,拉了拉她的衣袖。
妖王好像不大高兴了。
几人说话间,殿外来了人。
谢魇余光瞥见,眼底笑容淡了几分,吩咐青婵:“修为的事先不着急,你先给阿离疗伤吧。”
他说着轻声跟钟离净说:“极乐宫有些琐事要我去处理一下,阿离先疗伤,我很快回来。”
钟离净跟着他看向门外,就见到候在外面的赤鳞大长老,他与赤鳞见过一面,就在妖市。
当时谢魇还骗他说,赤鳞是他们蛇妖一族的老大。
大乘妖修的五感极敏锐,何况只有殿内到殿外前庭这几十丈的距离,一身黑袍的赤鳞察觉到钟离净的视线,微微躬身颔首一礼。
态度意外的好。
钟离净便也点头回礼。
“好。”
谢魇又吩咐百里雪照顾好他的主人,又深深看了钟离净一眼,才磨磨蹭蹭地带红绫走了。
他觉得红绫也不安全,还是带在眼皮下看着为好。
红绫啧了一声,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面冲钟离净挥挥手,一贯无心无情,但是又过分嘴馋。
他们走后,青婵便为钟离净疗伤,两人相对打坐,主要是疏通经脉与治疗丹田根基的暗伤,百里雪和青婵的师兄柳非在一侧护法。
有人参精的天生精纯药力,不用其他灵药,钟离净也能慢慢修复根基暗伤。两个时辰后,天色彻底暗下来,这次疗伤才算结束。
青婵抹去额头上的汗水起身和她师兄跟钟离净道别,钟离净道了谢,让百里雪去送客,便自己独自留在寝殿里打坐,消化药力。
师兄妹刚走没多远,正好碰上往这边回来的谢魇和赤鳞,见到两人,师兄妹赶紧行礼喊人。
谢魇按了按额角,苍白面色疲惫,嗓音也有些哑。
“阿离如何了?”
青婵如实相告,末了说:“前辈伤势不轻,这几日还需以我的精魂药力辅助疗伤,丹田根基方可完全修复,近期不可再动用灵力。”
谢魇打起精神来,在心中记好,便独自回了寝殿。
看着谢魇沉重的步伐,赤鳞没由来地叹息一声。
“那位九曜宫的钟离圣君醒来,主上总算能安心些了。”
青婵看他神色沉闷,好奇道:“前辈虽是九曜宫的人,可与那可恨的白仙尊不同,前辈跟我们妖王显然两情相悦,还为我们妖王诞下了两颗妖胎,大长老还在担忧什么?”
师妹向来天真纯良,有师父护着,到了妖王和大长老面前都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让柳非这个做师兄的颇为头疼,也只得按住她手替她打圆场,“我想,大长老忧心的应当不是那九曜宫,而是我们妖王。”
赤鳞出了名性子好,闻言并不介意小辈冒犯,只笑着掸了下衣袖,回话也一如既往圆滑。
“是啊,妖王这阵子也累了。”
青婵若有所思,咬了咬唇,“也是,我师父那里……”
赤鳞摆手打断她的话,转头看向身后,四下无人,但是细听确实有咔吱咔吱的咀嚼声。
赤鳞抬指一挥,妖力击向一个角落,不远处靠海边的九曲长廊前随即亮起一道血色妖光。
嘴里叼着一条比手臂还长的烤银鱼的红绫就出现在几人眼前,赤鳞一看见她就觉得头疼。
“你躲在这里干什么?”
红绫哼了一声,抓住银鱼头咔嚓一口咬下一大块焦脆鱼腹,没好气道:“饿了,烤鱼吃。”
赤鳞不知道她在这多久了,偷听了多少,想了想,还是警告她道:“不管你听到什么,都不能让那位圣君知道,这是主上的吩咐,还望圣姬明白,你还能活着,是主上开恩。”
红绫连骨头嚼吧嚼吧吃了,冲赤鳞翻了大大的白眼。
“哦。”
看她油盐不进,赤鳞不免头疼。
不就是当时听主上吩咐,派人去追杀红绫吗?再说动手的是主上,偏偏红绫恨起他这个手下,还怪他这大长老给她师兄进谗言!
诚然,赤鳞当初也觉得杀红绫可行,毕竟她是老妖王还活着的唯二弟子,实力高深莫测,野心勃勃,主上要杀她不是合情合理吗?
所以现在红绫回来,见缝插针给他找麻烦,没给他好脸色看,赤鳞也只能认了,扶着额角叹气道:“罢了,跟你说再多也说不通。”
柳非和青婵师兄妹对了一眼,估摸再闹下去红绫又要吵着跟赤鳞动手,他们都不想掺和这两位长辈的私怨当中,柳非灵机一动,拱手道:“大长老,妖王先前吩咐过,不能让冷泉那边的造化镜镜灵离开,可如今那位钟离前辈已经醒来,那这镜灵……”
冷不丁提起镜灵,赤鳞也愣了下,“我都忘了还有他……不过这镜灵也怪,他还在冷泉待着?”
青婵没什么心眼,睁着墨绿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回忆起来,“昨夜我取生机泉水时还在的,这镜灵神神叨叨的,看着跟丢了魂一样。”
红绫啃着烤鱼走来,噗嗤笑道:“你们都不告诉他师嫂醒了,他以为主人没了,当然失魂落魄,天天在冷泉那边算主人的未来呢。”
赤鳞见她靠近自是警觉,可一听这话又是一愣,他猛回头看向柳非和青婵,“他还不知道钟离圣君醒了?你们没过去提醒他吗?”
柳非意识到自己转移的话题竟引发了另一场争执,赶紧拉住师妹手臂把人护在身后,干笑道:“妖王没有吩咐,我们不知该不该说。”
好在赤鳞并非责怪他们,敲了敲额角纳闷道:“这几日太忙,那镜灵主上与我都忙得忘了……”
红绫咬下鱼头,把鱼眼睛嚼得津津有味,嘿嘿一笑,意味深长,“有人忘了,有人就是故意的。”
这话说的,要是赤鳞还说自己忘了,那就是怪主上故意的。赤鳞看向红绫,咬牙道:“圣姬既然全都知道,为何不提醒主上一声?”
他们在岛上忙得脚不沾地时,红绫可是天天在海上找吃的,把方圆百里的海兽都吃光了!
红绫吐了一根卡牙缝的鱼骨头,不以为意耸肩。
“师兄摆明了不喜欢那个镜灵,我干嘛要说?就让他待在那里多疯几天,师兄乐意着呢!”
赤鳞:“……”
他无话可说。
他是忘了,加上岛上人少,没人提醒,但主上必然不能忘,主上压根就没想告诉那镜灵……
赤鳞思索了下,快步离开,还不忘叮嘱几人,“此事我会找机会提醒主上,你们无需多管。”
红绫嗤了一声,“谁乐意管?”
看这回也打不起来,没法跟师兄使苦肉计哭诉告黑状,红绫撇了撇嘴,一口吞了只剩半条手臂的烤鱼,转身往夜幕下的海边走去。
“没意思,找点乐子去!”
剩下的柳非和青婵师兄妹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
“回去见师父吧。”
几个妖族的争执,没打起来,谢魇自然也不会管,他刚回到寝殿,钟离净便从打坐中醒来。
谢魇看见他便温柔地笑起来,关上门扶起钟离净。
“阿离在修炼?”
钟离净缓缓摇头,“只是炼化药力后顺道梳理经脉。”
谢魇一碰到他的手,钟离净便感觉过分冰凉,本想抽出手又忍住,谢魇察觉后有些疑惑。
“怎么了?”
钟离净道:“你身上怎么也有药香?”他看向谢魇胸膛,鼻尖微动,“你身上,还有一缕血气。”
谢魇眨了眨眼,笑道:“估计是方才佘长老技痒,偏要与大长老切磋一番时受了伤,血溅到我身上了,我帮大长老疗伤沾上药香吧。”
二人说着便往床榻走去,盘在窗棂上的小白蛇吐了吐蛇信子,很是识趣地挪到了殿外去。
钟离净闻言皱起眉头,“佘长老?那位佘红仙佘长老不是丹修吗?她如今也在这金麝岛上?”
谢魇扶着钟离净回到床榻上坐下,从容道:“佘长老寻大长老有事,两人还吵了起来,许是责怪大长老将她两个弟子都抢到了岛上,大长老不好还手,方才我让青婵和柳非过去帮大长老解释了,没什么大事,佘长老还有事在身,不会在岛上停留。”
他解释得越多,钟离净看他的眼神就越是古怪。
“是这样吗?”
谢魇笑了笑,嗓音极温柔。
“好了,青婵说你精血还未恢复,不能过分操劳,也不能再出手,天色不早了,快睡吧。”
钟离净黄昏才醒来,但经由先前的治疗后,或许是身体还在恢复,这会儿确实有些困了。
谢魇指尖动了动,似乎往香炉里弹了一簇妖火,香炉上紧接着升起杳杳青烟,药香清淡。
让钟离净感觉到舒适的同时,也越发困乏,眼皮子沉沉地往下坠,由着谢魇搀扶躺下来。
但钟离净不想睡,便硬撑着伸手牵住谢魇的衣袖。
谢魇拍了拍他的手背,便在床沿坐下,温声哄道:“这药香能安神养精,阿离放心睡吧。”
钟离净原本还有一点精神,被他这么一哄,困意袭来,再撑不住,眼前一黑睡了过去。
寝殿里的安神香幽幽漂浮,慢慢掩盖住谢魇身上若有似无的一缕血气,看着钟离净安稳睡着,谢魇才松了口气,取出一瓶丹药往嘴里倒,随即用妖力炼化药力,压下血气。
丹药起效,谢脸色很快红润起来,他轻吐出一口浊气,回过头来,无奈地笑看钟离净。
“这都能闻到,看来下回我得收拾干净再回来。”
月上中天,海面时而闪过一片巨大的黑影,似乎有什么巨物在海底捕食,海浪此起彼伏。
冷泉水声叮咚,清幽悦耳。
银白月光凝聚在巨蛇石雕的毒牙下方,被冷泉环绕的灵池之上,汇入一枚晶透的镜片。
忽而灵光消散,月光散去。
镜片化作半透明的镜灵灵体,无力倒在灵池边缘。
镜灵扶住心口的浅金色漏洞瘫坐在地,眼神迷惘又恍惚,“算不到……算不到!为何还是算不到?哪怕是借了月华之力也算不到小主人的未来,小主人当真……无法醒来了?”
银月高悬苍穹,并无应答。
自责与愧疚涌上心间,镜灵面露悲戚之色,绝望地低下头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