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有过片刻的死寂,而后是薛轻灵迷茫的声音。
“姐姐,有人来了?”
“姐姐?”
钟离净面具下的淡漠眼眸望向玉清摇,“我竟不知道,玉家还有一个养在春秋谷的女儿。”
玉清摇看着他脸上的面具和衣着,同样淡漠而防备,“我也不知,你竟还是天道院的先生,前两日在七上宗面前你可是出尽风头。”
她说的是前几天在禁地里出手挽回局面的天道院先生,当时离得远,她又在专心镇压禁地下的妖魔,只是觉得远处那人熟悉,抽不出心神细细分辨,今日见了人才认出来。
哪怕是戴着面具,那双眼睛任谁见过一次都不会忘。
她要是说前两日,正好是钟离净身染妖气被勾出幻情花毒那两天,谢魇就顾不上吃醋了,饶有兴趣地看来。何况看他们的架势也不像多熟悉,又或者是隐隐以对方为敌。
还是薛轻灵先打破僵局,“天道院的先生?抱歉,我近来染了眼疾,看不清楚。先生说笑了,我名薛轻灵,是春秋谷的弟子,不是玉家的女儿,我只是自幼认得清瑶姐姐。”
玉清摇侧身挡在她身前,只问:“你来做什么?”
钟离净不着痕迹皱了下眉头,玉清摇在,代表他今日未必能顺利查探到薛轻灵身上的煞气印记,难怪方才云夫子提醒他要请求薛轻灵同意,他自认是个好学生,自然听话。
“听闻薛姑娘方才因为救人昏迷,我来为她医治。”
玉清摇俨然不信,“你竟也会帮人医治疗伤?”
钟离净反问:“二宫主近来倒是空闲,怎么没有去找你家小弟?上回不是还找我要人吗?”
玉清摇道:“事关你的义弟,我不找你,找谁?”
钟离净只道:“让开。”
玉清摇沉下脸,“休想!”
看他们像是快要打起来,谢魇这才出声,拉住钟离净笑道:“先生莫急,我们跟二宫主好好商量就是,我们只是想为薛姑娘疗伤。”
薛轻灵也摸索着抓住身前影子的衣袖,软声安抚道:“姐姐莫急,我相信天道院的先生没有恶意的,应当只是真的为我疗伤。何况这里是云夫子的地方,没有人会乱来的。”
玉清摇拧眉道:“灵儿,你不知道,他是……”
钟离净道:“同在道盟,我从不杀自己人。死在我手上的,向来只有罪恶滔天的罪人。”
薛轻灵好奇地问:“听起来,姐姐认得这位先生?”
玉清摇迟疑须臾,这才侧身让开,钟离净漠然上前,薛轻灵还是能看到光影的,见到有人影靠近,不自觉抓紧了玉清摇的衣袖。
玉清摇轻拍她手背,“别怕,我在这里守着。”
薛轻灵缓缓颔首,又看向钟离净,青涩面容上有着藏不住的紧张,“先生,我该做什么?”
钟离净朝她伸手,“闭眼。”
如海水般冷冽柔和的灵力拂面而来,撩起薛轻灵额前碎发,她怔了下,不自觉听话地闭上双眼。玉清摇紧紧盯着钟离净,像在防备他突然暴起伤人,谢魇则默默看着。
钟离净修长玉白的手指掐了个决,灵力笼罩薛轻灵,犹如海水弥漫周身,潮湿而祥和。
“现。”
随着钟离净一声令下,一道金光印记自薛轻灵身上缓缓浮现,染着丝丝缕缕的血红煞气。
细看之下,这印记像是某个繁复的篆书,又有些许不同,出现时间越长,煞气就越重。
玉清摇神色忽变,“够了!”
钟离净没有理会她,正要掐诀,玉清摇运起灵力一掌拍来,谢魇眼疾手快,玄金长剑出鞘抵在这位天心宫堪称仙子的二宫主颈侧。
玉清摇的掌风扫过钟离净耳边碎发,僵在了半空。
薛轻灵恍然惊醒,她看不清眼前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好像站在面前的三道黑影都不动了。
“先生,可是我身体有恙?”
她看去很纯良,正如她的名字一般,气质轻灵,与那浮现颈侧的煞气印记颇有些不相容。
钟离净垂眸凝望她须臾,到底是撤了灵力,淡声道:“姑娘身体虚弱,灵力亏空,近月来怕是有过耗损心血之举,对身体无益。”
玉清摇也收了手,神情不满且担忧,“耗损心血……灵儿,你是不是又用心血救人了?”
薛轻灵面露心虚,垂头说:“姐姐,救人一命……”
“你别跟我说这些,难怪你突然坏了眼睛,原来……”玉清摇不赞同道:“你不要命了?”
见状,谢魇默默看向钟离净,见他点了头,才将长剑收回去,玉清摇看了他们一眼,按住薛轻灵肩头,“行了,事已至此,你好好休息吧。我与这位天道院的先生有话说。”
薛轻灵乖乖点头。
玉清摇便看向钟离净。
钟离净二话不说转身走人,谢魇笑着跟上去,不一会儿,玉清摇也出来了,特意关上门。
“说吧,你今天来,是奔着那煞气印记来的吧?”
钟离净坦然道:“是。二宫主知道那印记来源?”
玉清摇似乎不太想说,又忌惮他会再去找薛轻灵,便说道:“那印记,是灵儿生来就有的,也是从她父母身上遗传到她身上的。”
钟离净道:“遗传?”
“不错。”
玉清摇道:“春秋谷薛谷主的女儿和女婿,印记原本是在他们二人身上,在他们陨落之后便出现在当时不到半岁的灵儿身上,这也是灵儿身上的诅咒。这印记深刻入元神,根本抹不去,原本在薛姑姑和薛姑父身上时并无作用,但到了灵儿身上后,她的修为越高,身体就越差。而灵儿的天赋极强,寿元却也极短,薛谷主当年用了无数手段,只能帮她拖到百年,她不惜耗费心血救人,也是在消耗寿元。”
谢魇感觉很有趣,“世上还有这般离奇的诅咒?”
钟离净思索了下,说道:“二宫主所言是真?”
“她说的是真的。”
云夫子的声音在几人身后响起,钟离净一回头便见她正带着苏天池和红绫过来,便收敛了原本冷漠的神情,微微垂首向她问好。
“夫子。”
玉清摇也微微颔首,“云夫子。”
云夫子浅笑回礼,便问钟离净:“原本想等你亲眼看过再过来告诉你的,没闹起来吧?”
钟离净怔了下,慢慢摇头。
玉清摇便跟他说:“我知道瞒不住你,我若隐瞒,你只会彻查到底,这在春秋谷也不算秘密。如今云夫子亲口证实,你信了吧?”
云夫子摇头轻笑,转头问钟离净,“可确认薛姑娘身上的诅咒印记是你要寻的煞气印记了?”
钟离净点头,“是。”
云夫子看了眼紧闭的门前,轻叹一声,转身走到院中花藤下的石桌坐下,“二宫主请坐。阿瑾,你也坐,若你要寻那印记确是薛姑娘身上的诅咒印记,夫子有些话要问你。”
玉清摇轻哼一声,前身坐下。
钟离净当做没看见,自顾自坐在一侧,谢魇就站在他身后,打量这三人,也乐得看热闹。
他这小坏蛋难得在人前吃瘪,别说,他挺乐意看的。
云夫子手中捧着一个卷轴,将之打开,一行小字随即在虚空中浮现,是一行灵力凝成的名字,而有好几个名字下面都有一个浅金色的印记,外面晕开一层森冷血红,方才还在看戏的谢魇眼睛便睁大了几分。
“这是……”
玉清摇惊道:“灵儿身上的印记?”
钟离净目光扫过那一行带着印记的名字,在上面找到了其中一个让他颇为在意的名字。
“苏誉?”
苏天池错愕道:“是我小叔。”他又有些迷茫,“方才夫子不是说,小叔当年是外出历练,从此便与天道院断了联系,确定小叔陨落还是因为天道院的命灯,找不到尸骨。”
钟离净问:“苏誉的名字里,同样有煞气印记。”
云夫子颔首,“不错,苏誉陨落前,身上有与薛姑娘一样的印记,但他的印记与薛姑娘不同,反倒与薛姑娘父母的一样,是突然出现的一处印记,抹不掉,也毫无影响。”
玉清摇问:“一样的印记?那这些印记都是从何而来的?听夫子说,这同样身负印记的苏誉,也与薛姑姑和薛姑父一样陨落了?”
云夫子叹道:“苏誉曾经是我很看重的一位学子,他当年突然陨落,寻不到尸骨,一直让我困惑,而这些年来,同苏誉一样,陆陆续续离奇陨落的天道院学子竟也不少。我偶然得知,其中一人身上有一处煞气印记,在他陨落后,印记便消失了,待我追查下去,才发觉像那名学子一样身负煞气印记的天道院学子不在少数,也有人见过,苏誉手臂上也有这样的印记,我便一直在查这印记的源头。”
她看向玉清摇道:“春秋谷与天道院往来甚少,直到十六年前,薛谷主带着薛姑娘来到天道院,我才知道,她身上也有与这些天道院学子一样的印记,但又有所不同。薛姑娘的印记是源自父母,而且在她身上便是一个诅咒,连薛谷主都无法解除。”
她又问钟离净:“如今你们都在,我想,我总得问一问阿瑾,你又是为何要寻这印记源头?”
谢魇在舌尖上默念了一遍阿瑾,看着钟离净的眼神颇有几分兴味,看来他这家小坏蛋,在外头的身份名字比起他只怕有多不少。
钟离净直言道:“害了我母亲一族的幕后之人是一位被称为圣主的神秘人,他很强大,只是一道分神便叫我等耗尽心力,我在寻找他的真身,那印记我未曾留意过,只知道这煞气与那位圣主极为相似。”
苏天池又是一惊,“又是那个圣主?那圣主那么强……会跟当年我小叔的陨落有关吗?”
玉清摇狐疑道:“我怎么从未听说过什么圣主?”
苏天池急忙维护钟离净,“我们是亲眼所见的!”
钟离净淡淡看了他们一眼,便问云夫子:“夫子还有未尽之话,可是事关那印记的来源?”
玉清摇和苏天池齐齐看来,云夫子温和笑道:“是,也不是。这些年来,薛谷主为了给薛姑娘解咒耗尽心神,我也想为我那些离奇陨落的学子寻求一个真相,或许是我道法不够圆满,我算不出源头,只能找人打探,半年前,石蕴帮我查到了一件事。”
她抬手轻挥,一枚破碎的玉佩悬在卷轴上,“这几名同样身负印记且离奇陨落的天道院学子和薛姑娘的父母,都曾经去过同一个地方,那是二十年前,清剿鬼族玄幽古教。”
“玄幽古教?”玉清摇回忆起来,“我记得这玄幽古教曾是鬼窟的前身,千年前,昔日道盟也曾想清剿,不过在千年前就已经覆灭了,也不知为何,全教无一人幸免,像是被法阵吸干了生机。至今,这段往事在道盟中偶有说起,都说是无头公案。”
云夫子点头,“不错,二十年前,玄幽古教突然再次出现,就在原先的古教遗址上重建,所以道盟再次派人前往查探,发觉确有鬼族从鬼窟逃出来,重建玄幽古教。因鬼窟之主太过残暴,鬼窟多年来有过数次动乱,但这次清剿玄幽古教却很顺利,鬼窟没有出手,弟子们都安全回来了。”
钟离净问:“夫子是说,他们是从玄幽古教回来之后,身上就出现了这样的煞气印记?”
云夫子摇头,“不是,去玄幽古教的人不只是他们,但只有很少一部分人当时发现了玄幽古教遗址里的鬼蜮,而进去的那批人,正好就是道盟的年轻精锐,苏誉和薛家夫妇都在其中。我本以为只是巧合,石蕴查过之后,我才知当年进入鬼蜮的那批人全都陨落了,虽然时间过去太久,又是七上宗的弟子,难以查证,但当年进入鬼蜮的人大抵有三十六人,目前已经查到至少一半人,他们身上都有同样的印记,而印记的宿主一旦陨落便会消失,没有像薛家夫妇这样遗留给孩子的。”
末了,她长叹出声,“可当我再细查下去,才知玄幽古教的遗址已经消失,不知被什么破坏,更别提那深藏古教遗址里的鬼蜮。我也只知道,那批各宗门的天骄弟子,都在二十年前,陆陆续续身陨道消。”
苏天池有些毛骨悚然,“鬼蜮,煞气印记,这……”
二十年前,也是钟离净遇袭后元神遁入秘境寻求生机的那一年,钟离净问:“当年在鬼蜮无事,出来后全都出现煞气印记,但他们回来后是无事的,后来才突然陨落吗?”
钟离净想到什么,又问:“有些人不是能找到尸骨吗?云夫子可记得,他们是怎么死的?”
云夫子无奈摇头,“他们的陨落,都与这印记似乎毫无关联,有的是死于寻求机缘的路上,有的是被人仇杀,唯有结果是一样的。”
谢魇忽然问:“那他们陨落之前可有什么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