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魇迟疑一步,看着他令人瞩目的冷傲背影,有那么一刻,觉得自己离他又近了几分。
海浪近了白相身前,惊到一群玄龟族族人,白相仍优雅从容,抬掌拂袖,平复了海水。
“九殿下似乎还搞不清楚海国现状,如今,你与这些海皇宫小殿下皆是罪人,而我儿才是即将上任的新海皇。”他张开手掌,掌心涌现一团阴冷黑雾,“九殿下还是太天真了,以为这样就能让他们醒过来吗?”
黑雾顺水而去,浸润那些已有觉醒迹象的傀儡身上,让他们恢复原本顺从呆滞的模样。
看到这一幕,洛汐面露惊诧,小声嘀咕:“不会吧……我们刚才的努力,都白费了吗?”
珩月尊者眼底闪过一丝懊悔之色,好像在后悔若他投诚晚一些,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
金雕扑腾翅膀飞到门前,嘀咕道:“他这到底是什么邪术,居然连海神神力都无法破解?”
连红绫这种从不挑食的都皱紧了眉头,“我感觉到一股不亚于海神神力的味道,很邪性。”
钟离净轻笑一声,神色淡漠,反问白相:“若不能唤醒他们,你此刻,又是为何而来?”
众人心中一定,恍然大悟。
白相笑容一顿,面无表情凝视着海神庙前的钟离净,“九殿下宁可用尽海神留在海国的神力,也不愿交出两件神器,当真以为只要他们苏醒,海国就平安无事了吗?你能让他们醒来,我便能再次操控他们!”
钟离净微扬下颌,“那便看看以你的手段究竟能不能敌过海神神力和祭神曲的净化之力?”
谢魇笑道:“依我看,这白丞相也不过是虚张声势,到底是海神的神力,海域何人能破?”
白相面色一沉,拂袖道:“既然九殿下敬酒不吃吃罚酒,就别怪我不顾念昔日君臣之谊了!”
一股无形的血气忽而穿透海水而来,钟离净眸光一顿,而后匆忙运起灵力加固结界,便在这时,一道白发的黑影手持一杆血气萦绕煞气冲天的神枪,自上而下来势汹汹,意图贯穿海神庙上空的结界。
海水沸腾,结界震荡——
连带着结界内外的海神庙众人与玄龟族水兵俱是一震,谢魇见状匆忙出手助钟离净加固结界,结界金光厚重,与神枪僵持之处隐隐露出破裂痕迹。那手持神枪上身赤|裸的白发男人赫然就是白相的儿子白赑,一双充满戾气的血红眼瞳阴森而骇人。
须臾后,白赑手持神枪退去,钟离净脚下也是一趔趄往后倒退,谢魇忙撤去妖力扶住他。
“没事吧?”
钟离净摇头,再看向结界外的白相父子,脸上却露出畅快的笑容,“连我昔日的手下败将都来了,看来这场祈福不仅影响到被你们操控的人,也打断了白赑进阶,我那些被你们献祭的同族应当也暂时无事。”
白赑口中发出嗬嗬的气声,双目赤红,好似一头野兽一般,满身血煞,握紧神枪站在白相身后,双眼死死盯着将他击退的钟离净和谢魇二人,他身上的血煞之气太过浓重,阴邪入骨,已然污染到了神枪。
钟离净微眯起眼,“海神赠与海国的镇海枪,终究还是被你们玷污了,看着真让人恶心。”
白相沉声道:“我儿虽未能完全进阶,但那献祭血阵也让他提升到了半步大乘的境界,手握镇海枪,九殿下何苦一意孤行?”
钟离净冷笑道:“事已至此,何必再惺惺作态?”
“也罢。”白相笑道:“当年同是经海神点化,你们蛟龙族成了海神族,坐镇海皇宫,而我玄龟族却要依附海皇宫千年,俯首称臣,凭什么?千百年以来,我玄龟族早有不满,如今便是我族争霸海国的好机会!”
钟离净道:“毁了海国,玄龟族只会自寻死路。”
“非也。”
白相嗤笑,“海国在你们海神族统御下已有数千年,海国子民只知臣服蛟龙血脉,即使夺位,他日蛟龙血脉倘若卷土重来,便可利用血脉收服麾下,海国腐朽至此,不破不立!我玄龟族血脉天赋不如经海神点化的蛟龙血脉,数千年来对海国付出的,也不比蛟龙族少。我便是要让那些愚民知晓,没有海神,我玄龟族也能护佑海国!至于蛟龙血脉?既然你们得天独厚,蕴含非凡神力,便为新海国奠基吧!”
谢魇闻言不禁笑出声,“没想到,玄龟族竟有此雄心壮志!不错,血脉并不能代表一切……”
他话还没说完,钟离净一个冷眼扫来,他便识趣闭嘴了,虽然他也认为天生血脉不能代表一切,后天努力更为重要,可白相这意思显然不止于此,他不仅要反,还要献祭上整个蛟龙血脉一族。眼下双方对阵,他站在钟离净身边,不该说这些话的。
钟离净并没有对谢魇表露不满,但对白相的话,他的态度是嗤之以鼻,“你恨统御海国上千年的海神族,为何又要拉四海城那么多无辜水族下水?你用他们培养煞气替你儿子进阶,可没考虑过他们的生死。”
白相不以为意,展臂道:“待新海国建成,海国就再也不必躲在这片海域,我自会带领他们重回岸上,就如千年前那样,成为一方霸主!而他们这些坚信海神会归来的愚昧臣民,能与他们生来臣服的蛟龙血脉一起成为新海国的奠基,该是荣幸的。”
谢魇反应过来,啧了一声,“您这可太不讲道理了,先前说那么多,原来都是为了自己?”
钟离净斜了他一眼,嘲讽道:“扯那么多冠冕堂皇的借口,也不过是为了自己,既然玄龟族如此不甘,就让你们做海国奠基如何?”
白相面色沉下去,“如今海国皆在我掌控中,连你同族亦在我手中,九殿下还口出狂言,不愧是生来带着螣蛇诅咒的海皇之子。”
钟离净眸光冷厉,“但要毁去海国的人,是你。即便我当真身负螣蛇诅咒,你的罪孽也远胜于我,今日,我会替前代海皇处决你。”
白相扬声笑起来,眼神冰冷地盯着钟离净,往后摆手,白赑低吼一声,手持镇海枪上前。
“九殿下,本相的耐心有限,别再耽误陛下进阶大乘境界了,交出两件神器,饶你不死。”
钟离净召出一柄细长的金色灵剑,长剑剑柄上雕刻水波纹路,犹如一条游龙缠绕之上,鳞片光泽耀眼,剑芒冷如雪,寒如冰。
他执剑抬手,锋芒毕露。
“今日,我将以前代海皇的配剑诛杀白相父子!”
白相笑起来,而后冷声斥道:“陛下,动手!”
他这一声陛下,自然不会是被他仇恨的海神族,而是他那身负蛟龙血脉,曾被钟离净杀死的儿子白赑。白赑身躯已被炼化成傀儡,只残留了几缕神魂,身上更多的是杀戮的天性,一个号令便是一个动作。
白相话音落下,白赑持枪而动,再次攻向海神庙外的结界,钟离净回头看向坐镇法阵的四人与护法的几人,叮嘱道:“记住我方才的话,不论发生何事,花月仙子你们几人都不要离开法阵,红绫洛汐,你们几个护法,绝不能让任何人靠近他们四人。”
他如此吩咐,是因为结界或许会保不住了,那么白相的人就会进来,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众人齐齐应声,连珩月尊者也点了头。
他见识到白相的嘴脸,知道玄龟族会放弃所有水族。
钟离净深吸口气,看向谢魇,谢魇二话不说,召出玄金长剑,二人相视点头,飞出结界。
眨眼功夫,白赑已近了结界前,双手紧握镇海枪,带着冲天的煞气意欲打破结界,却见钟离净和谢魇缩地成寸,身影转瞬到了他的枪下,双剑合璧,剑气如虹,一时将白赑震得往后倒飞出数十丈之远。
在海水中斗法,灵力威压使得海水位置沸腾,水底嘈杂声声,随几人动作冒出许多水泡。
白赑悬停水中,丝毫没有停顿,便握着镇海枪折身回来,这一次,他直接盯上了钟离净。
“白,玉,净!”
镇海枪与金色灵剑相撞刹那,他口中吐出极沙哑的三个字,瞪着钟离净的眼神极怨毒。
玄金长剑自他身后而来,白赑像是身后长了眼睛,急急后撤,而后依旧追着钟离净不放。
谢魇问:“他还记得你?”
钟离净最擅长的并非剑道,但手中配剑是母亲生前遗留下来的配剑,他不允许自己松手,即便手已经被震得发麻,闻言也是摇头,将灵力汇于剑锋之上,凝结成冰霜,穿破海水,刺向白赑心口。镇海枪在海水中一个倒转,拦下金色灵剑,转过来便扫向钟离净,钟离净只得急急后退。
三人鏖战之际,白相负手观战,笑道:“不错,我儿还记得九殿下,他的残魂只为向九殿下复仇的执念而存在,九殿下,时隔百年,你可要认真对待我儿迟来的报复。”
说罢,白相抬头望向海神庙上空的神力光柱。
“打破结界,中断祈福!”
钟离净拧起眉头,“不能让他们打断这场祈福!”
谢魇瞬移到他身前,长剑拦住紧追而来的白赑。
“这个人交给我!”
“小心。”
钟离净深深看了他一眼,这边抽身而去,而白相命令下,玄龟族人已操控傀儡硬攻结界。
这些被施了傀儡术的水族里不乏海国几大水族中的强者,联起手来,正要结阵攻打结界。
金色长剑凌空而来,冰霜瞬间凝结,飞快吞噬大片海水,剑气随后而至,一剑冰封众人。
钟离净一身白衣,拦在结界前,握剑的右手本就有伤,这一剑让血水渗出,沁入海水。
白相抬手示意剩下的玄龟族人继续,“九殿下不必白费力气了,人太多了,你拦不住的。”
“拦得住!”
钟离净咬牙应着,不顾血水沿着剑柄流下,剑锋指向接踵而来的玄龟族人与傀儡水族。
白相眉心一紧,单手掐诀,口中念出什么咒语。
被谢魇纠缠住的白赑双眼血光越演越烈,身上骤然爆发出一股极为强悍霸道的煞气,轰然将谢魇逼退,口中一声声,一字一顿地喊出钟离净的名字,而后化为一道血色流光,如闪电般,掠至钟离净身后。
谢魇暗道不好,“阿离小心!”
白赑身上血煞之气太重,饶是钟离净在应付那些玄龟族人,也能察觉到他突然现身身后。
白赑双手握紧被血气缠绕的镇海枪,红着双眼现身,高高举起镇海枪朝钟离净后心袭来——
千钧一发之际,玄金长剑飞来,打偏了镇海枪的方向,此时钟离净也反应过来,手中灵力流转,冰霜覆上剑锋,与白赑当面对上。
水中爆发出一股骇人的冲击力,席卷着海水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将钟离净和白赑包裹其中,血光与金色冰霜交织,颇为刺眼。
终于冰霜破碎,钟离净往后倒飞出去,白赑乘胜追击,折返的玄金长剑突兀地拦住前路。
一双手臂拦在钟离净后腰,将他涌入谢魇的怀中。
感受到熟悉的气息,钟离净顿了顿,嘴角溢出一股血水,而后抿紧唇瓣用衣袖抹去了。
“我没事。”
声音都哑得不像话了,还说没事?
谢魇眉头紧锁,却见白赑身影近前,果真是盯紧了钟离净穷追不舍,他伸手召回玄金长剑,用一道妖力轻轻托着钟离净往后退远些,便握着长剑阻拦白赑,这具傀儡对钟离净恨意滔天,实在很难应付。
钟离净扶着心口缓了缓,握着长剑的手溢出更多血水,又慢慢消融在海水中,他指尖颤了颤,用力握紧长剑,另一手轻抚小腹。
先前两颗蛋一直乖乖的没有动静,但约莫是因为察觉到母体受伤,现在钟离净腹中隐隐有些生疼,可来不及安抚他们,白相自远处传来的笑声便吸引了钟离净的视线。
钟离净警觉地抬头望去。
白相不知何时到了海神庙结界上空,神力凝成的光柱光辉映照在他脸上,却让他脸上的笑容显得无比狰狞,他手中正悬着一柄通体漆黑的短剑,剑锋上铭刻着血红妖异的诡谲符文,同样充满了煞气。
在他操纵之下,短剑剑锋缓缓指向下方结界,而后附上他的灵力,穿透海水往下坠去。
钟离净一眼看出这是一件不亚于镇海枪品级的凶剑,连金雕如今的剑身见了恐怕都要让出一射之地,这件凶器也足以破坏结界。
他来不及思考,使出缩地成寸,身影一闪,落到了结界上空,而后全力倾出挥出一剑——
含着猩红血水的冰霜自剑锋凝结而成,往上一寸寸蔓延、吞噬海水,冻结成一朵朵冰花。
凶剑有过一瞬滞碍,而后煞气外溢,震破冰霜,钟离净咬了咬牙,掌中灵力骤然暴涨。
煞气被冰霜凝结的那一刻,凶剑被慢慢化为齑粉。
而同时,金色灵剑剑身上也裂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钟离净满是血的手已经握不住灵剑,颤抖着将灵剑收回储物戒中,晃了晃,失力往下坠去,在海水中的坠落是迟缓的,也是冰冷的。
耗尽灵力的乏力和小腹的疼痛让他脑袋嗡嗡响,他眉头紧蹙,阖上一双清澈的幽蓝眸子,随着海水中细碎的冰霜落下。谢魇远远叫了他一声,他也没有回应,急得谢魇想飞过来,又怕把白赑给引了过去。
“阿离,你怎么样了!”
随着谢魇再次传音呼唤,钟离净失神的眼眸里有了一丝神采,睁开双眼,往上空看去。
便见白相虚伪地叹着气,扔下一道符箓,“九殿下誓死不从,那本相便成全了九殿下吧。”
那道符箓朝着钟离净飞来,在半空中化为一座幽蓝阴森的法阵,悬在钟离净上空,却射出了数不清的幽蓝色箭雨,几乎笼罩住他。
谢魇疾呼一声:“阿离!”
钟离净闻声忽地清醒过来,可耗尽灵力的身体让他无法再出手反击,他无意识地抬手轻抚剧痛的小腹,手上灵光一闪,浮现一枚金色的玉符,若有人仔细观察,便能看到玉符之上赫然篆刻着九曜宫的图腾。
海水太过冰凉,海底的一切似乎都是永恒寂静的,便是此刻,在生死关头,钟离净扣紧玉符,却觉得这些灵力箭矢来得慢极了。他也听见了谢魇急切的声音,好像叫了他不止一次,可他实在没有力气回应。
“阿离!”
眼见箭雨落下,钟离净却不知闪躲,也不知是否清醒,谢魇咬了咬牙,终究还是放弃了阻拦白赑,化出原型——黑蛇现于海水当中,以极快的速度飞往海神庙结界上空,连白赑一时都未能反应过来,看着这个纠缠在自己身前的对手突然消失。
而在此刻,灵力箭雨离钟离净只剩下不到半丈。
钟离净定下心神,指尖用力正欲捏碎玉符,肩上的螣蛇图腾冷不丁开始发烫,滚烫的温度让他轻抽一口气,螣蛇图腾竟是在跳动?
虽说以前这个螣蛇图腾也有过发热的异状,却从未像今日这样激烈,激烈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出来一样。在钟离净不解之际,海水猛地动荡起来,比先前他们打斗时要剧烈许多,而在海国结界之外也传来一声遥远的嘶鸣,让人脊背生寒。
忽地,结界外觊觎了海国千年的螣蛇虚影动了,它毫无预兆地穿过了海国结界,降落下来,连带着引发结界内的海国更为剧烈的动荡,海水为之欢腾,为之战栗,连白相父子都逃不开这股似要睥睨众生的威压。
广阔的螣蛇虚影转瞬便至,一声嘶吼,震碎了符箓凝起的法阵与箭雨,羽翼一振,结界外众生皆被掀飞出去,唯独被护在它羽翼之下的钟离净。钟离净愣愣看着,他在海国长大,从未与螣蛇虚影如此之近。
近到他能看到螣蛇琥珀般的竖瞳,似乎也在看他。
螣蛇的真身虚影极庞大,遮天蔽日,威慑力极强。
这就是千年前的妖族至尊。
他肩上的螣蛇图腾为之炙热,连带着心脏的跳动也变快了许多,让他根本无法移开眼。
便在这时,被扫清障碍的结界之上,相较幼小的黑蛇化为黑衣青年,接住坠落的钟离净。
落到熟悉的怀抱中,钟离净不自觉松了口气,捂住肩上螣蛇图腾的位置,一双幽蓝眸子顿了顿,撞入同样是满眼震撼的谢魇眼中。
他感受到,谢魇身上的血液竟在与肩上图腾共鸣。
亦或者,是与螣蛇虚影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