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月上柳枝。
灯火如昼,数十名着肃穆白袍的童女聚集在庭院中诵经祈福,檐下红白绸带纠缠不清,尾端缀着的铜铃随风发出叮铃铃的脆响。
礼官小心翼翼地跟在樊城监察所指挥使身后进院,弓身低头,无不恭敬,“祭品全部送达后都已焚香沐浴过,与所有人一起,每日辰时到午时集中学习祭祀礼仪,待入夜后男女分开在院中为圣主诵经祈福至戌时末,再有半个时辰便可结束。”
走在前面的指挥使一身黑袍,背影高瘦,并不伟岸,身上却有着某种阴冷骇人的威慑。
他头戴三山帽,手上挂着一串深红色玛瑙珠串,隔着黑色手套,手指规律地转动佛珠。
礼官不敢平视前方,目之所及,便是那串佛珠。
这位樊城监察所的指挥使来自云国王宫,是云国之主嫡亲妹妹安阳公主身边的大太监,他站定下来,凌厉的黑眸扫过庭院中端坐在一方方平整小桌前认真诵经的少女们。
这些女孩有高有矮,最大的才十二岁,最小的刚满九岁,统一穿着素白的袍服,经由礼官教导,比刚来时规矩多了。但等程太监的目光落到庭院中空着的几张小桌时,目光忽而冷凝下来,尖细却冷沉的嗓音冻得礼官心下轻颤,“还有人没来。”
礼官道:“回指挥使,这些女子虽然经过教化,但毕竟还是凡人,偶尔也有需要更衣的时候,不过等上了祭台,她们的身心得到净化,便无需再被这些凡俗之事所困扰了。”
程太监捻动佛珠的动作顿了下,“圣女可选出来了?”
礼官躬身道:“是,今日送来的童女当中,有一位命格胜于先前几人的,已着重看管。”
程太监缓缓点头,“到底是圣女,要比旁人特殊一些,罢了,你且带咱家去看看吧。”
礼官只得应是,但着重看管的圣女并不在此,他便只好领着程太监往童女们的寝房走去。
这时,侍卫突然从外面进来禀报,耳语一番,程太监听着眉头沉下去,待那侍卫回禀完,他凝望院中众人须臾,却是转身往院前走去,沉声吩咐:“看好圣女圣童,这次祭天很重要,不可出半点差池!”
礼官连连应是,俯首送程太监出门。待监察所一行人离开,庭院所有人无不松了口气,藏身角落里的苏天池也无力地靠在墙上,从程太监走进这个院落的片刻功夫,不知不觉,他身上的冷汗已经晕湿了背后衣裳,但看着手上的小纸人,他握紧按在胸口上,无比庆幸地长松一口气。
肩上骤然一沉,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惊得苏天池瞪大眸子,下意识凝起法诀攻向身侧,岂料还未靠近对方,手腕就被一股沁人的凉意圈住,紧跟着化去他手上灵力。苏天池疑心是被监察所的人抓到了,正不死心地要再动手,来人才终于出声——
“是我。”
是谢魇的声音。
苏天池眼里敌意化作惊喜,看向身旁来人,对方正是谢魇。苏天池收手,他也松开对方,意有所指地看了眼他满是冷汗的额头。
“苏师弟可还顺利?”
他也是刚进来,没想到那程太监自己先走了,没好戏好了,谢魇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
苏天池不知道谢魇这是明知故问,张开手将小纸人亮出来,两眼亮晶晶地说:“师兄看!”
傀儡纸人上的灵力有变化。
谢魇一眼就知道这是成了,想到钟离净跟红绫还在外头等着,避免多嘴多舌的红绫又乱说话,他点点头,便一把拎起苏天池肩头。
“那走吧。”
苏天池正满心兴奋,还没等他再说什么,就被谢魇拎起上了屋顶,灌了满肚子风,不一会儿落地时,人已经回到了先前的花园。
谢魇这回回来得极快,几乎瞬息间就带着苏天池出来了,一见到钟离净和红绫,他就将苏天池扔开了,动作利索得跟扔垃圾似的。
“阿离。”
钟离净闻声挑眉看来,见苏天池跟在他身后,便也起身从角落里走出来。红绫紧跟上来,往苏天池身边跑,见他没事才放心。
“少爷没事就好!”
这小子没事,她也死不了!
钟离净瞥了眼嘿嘿傻乐的红绫,问谢魇:“回太守府?”
谢魇欣然点头,“好。”
此地不安全,几人便原路折返,从侧门离开。
出了府衙,苏天池才真正放心,只是绕出巷子,路过府衙前门时远远见到门前停驻的马车与程太监时,苏天池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那马车四周竟有骑兵守护,程太监那般锋芒冷厉的一个人,在马车上的人面前也略微低头几分,晚风吹过,掀起马车车帘一角,隐约露出车厢内被六角琉璃宫灯映照着的侧影,那是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身影,脊背却如长枪一般,笔直且冷硬。
钟离净往车上瞥了一眼,望见那人手上把玩着一枚青玉麒麟玉佩,边角沾了一滴血。
马车没有在衙门前停留太久,他们走时马车也离开了,程太监捻着手中佛珠,与侍卫们在衙门前站定许久,冷眼目送马车远去。
与望风的百里雪汇合,几人便一道趁夜回太守府。
夜色苍茫,万籁俱寂。
府衙与太守府相隔不远,几人回到府衙没有花费太多时间,也没有惊动任何人,苏天池和红绫二人谨慎地跟着谢魇回到他和钟离净的房间,才将那小纸人取出来,将自己憋了许久的话说出来,“我运气还是不错的,虽然不知道那个程太监为何大晚上不在自家待着跑来府衙看童女,可他原本应该是想过来找人的,走到半路又不找了,带人走了。我方才见他就站在府衙门前,好像在跟马车上的人说话。”
红绫做了他数月的侍女,对端茶递水这种小事已经十分熟练,苏天池说着话的功夫她就送上一杯茶水,惹得谢魇多看了她一眼。
红绫登时头皮发紧,给了个让他别说出去的哀求眼神,机灵地多倒了杯茶水端给他。
谢魇接过茶水,但也不喝,笑眯眯听着几人说话。
百里雪忙了一晚上渴了,顺手把红绫递给钟离净的那杯茶水从半道上截了下来,一口喝完,接茬道:“这我知道,刚才府衙门前那马车上的是安阳公主的驸马,也就是那个安南将军府现在的当家人少将军,主人前头抓的那个安副将的主子。”
苏天池这才恍然大悟,“难怪那个程太监会放下自己的事,原来是驸马爷亲自来了。”
红绫暗瞪百里雪一眼。
百里雪没搭理她,都是当人奴仆的,谁比谁高贵?
红绫没办法,只好再倒一杯茶,讨好地递给钟离净。
钟离净看她一眼,没有伸手,倒是谢魇,半道上伸出手再截下这杯茶,笑着看向红绫。
红绫回以无辜的眼神,示意自己真的很单纯没有恶意。
苏天池完全没察觉几人的小动作,有些纳闷地说:“这驸马怎么也大晚上的跑来府衙?”
百里雪耸肩,“谁知道呢,可能是将军府今晚也出事了吧。”
钟离净看向他,“也?”
百里雪在主人面前便不敢嚣张了,老实应道:“你们进去后没多久,府衙的人就被调走,往城门那边去了,好像是要抓什么人,说是昨夜监察所有个副指挥使被混进城的邪修杀了,可能是要去抓这些人吧。”
提到监察所的副指挥使,钟离净和谢魇心照不宣的对了一眼。
谢魇冷不丁笑出声,几人纷纷看来,他打开折扇遮掩笑容,只露出一双微微弯着的眼睛。
“今夜要行动的人可不止我们几个,但我们的目的地在府衙,那谁的目的地在城门呢?”
苏天池懵了下,而后猛地坐起来,“糟了!是东方师兄!”
说来也巧,苏天池话音刚落,房门外便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苏天池屏住呼吸,瞪着双眼看向在座几人,紧张得咽了口口水。
好在,门外响起了谢子陵的声音。
“老祖宗,您在吗?”
除了谢魇跟钟离净,还没人知道这对外身份是谢子陵侄孙的小谢就是真正的谢子陵,而且谢子陵这人平日也不会如此毛躁,谢魇思索着给了红绫一个眼神,被他拿捏着秘密,手腕上还被套了个限制力量的铜环的红绫只好不情不愿地走去开门。
门一开,一股血气先飘了进来。
谢子陵正扛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身后还跟着宋思思和王昊,还有徐明丽和王嫣儿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