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海走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地采摘已进入成熟期的草药，直到将手中提着的草筐装满。
“好了吗，哥哥？”
黎湘的笑容甜甜的，眼睛也弯弯的。欣赏过自己催熟的草药，她背着手像是在等待哥哥的赞扬。
黎海一手提着草筐，另一手轻轻揉了揉妹妹的头发。
“辛苦了，湘儿。”
婷汀怔怔地僵在了原地，站在不远处双眼发直，怀疑自己现在究竟是不是在做梦。
她刚刚看到了什么？她看到一个年幼的孩子用不知名的力量，用她理解不了的方式，创造了一场真正的神迹。
这样能够迅速催熟植物的本事，如果运用在农业种植上，一定轻易就能解决粮食短缺的问题，一定能挽救很多濒临饿死之人的性命。
然而就在下一秒，婷汀猛然意识到，拥有着这般神奇力量的孩子，为什么会生活在荒僻无人之境。
山谷之内的郁郁葱葱，山谷之外的荒漠黄沙，两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区别就在于有无承受黎湘的“照料”。
若是黎湘这种能力被外人知晓，人传人直到广为人知，那么黎湘安逸平淡的生活定将不复存在，她会变成当代掌权者手中的工具和利器，被榨取全部价值。
婷汀完全能够理解他们兄妹二人隐居于此的做法，也忽然反应过来先前他们二人救下自己时，为何会在听到自己的来意后微微变了神色。
她的到来，就像是将不确定的危险带来了黎湘的身边，在黎湘身上埋下隐患。
但这对兄妹还是选择救她、收留她，哪怕黎湘身上的秘密可能会暴露在自己这个生人的面前。
婷汀心中一时复杂无比，说不出的感动。
这对兄妹可真是好人啊。
黎湘享受着哥哥的赞赏，年幼的脸上洋溢着单纯快乐的笑意。接着，她目光一抬，冷不丁瞧见了后面不远处傻站着的婷汀。
黎湘的表情蓦地一变，抿起了嘴唇，像是做错事似的，扯了扯黎海的衣角，“哥哥……”
黎海尚未来得及回头，眼中神色也是骤变。
他警惕地猛回头看向婷汀，狠狠皱了皱眉，也顾不上手中提着的草筐了，丢下它直接将黎湘整个人挡在身后。
他不知道婷汀在那里站了多久，不知道她都看到了些什么。甚至在这一刻，黎海怀疑婷汀最初来此的目的，是不是本意就是要打探他们兄妹？
毕竟，婷汀可是一开始就说了，她是听闻了此处山谷售卖出去的草药疗效神奇到奇异。
黎海暗暗咬牙，十分戒备地盯着婷汀的一举一动，仿佛在这一刻已经全然将她视为了敌人。
婷汀轻轻眨了两下眼，朝着那对紧张兮兮的兄妹走过去。她弯腰捡起被黎海丢下的草筐，挽在手臂上。
“采摘完了吗？回家吧。”
小黎湘抓着哥哥的衣角，从他背后探出头来，看向婷汀。
这个误打误撞闯入他们领域的大姐姐，好像并没有因为看穿了她身上的奇异之处而起了任何的贪心贪念，没有想要立刻出卖她给当代的掌权者，以谋取更大的私利。
至少目前、至少明面上没有，黎湘没在她身上感受到任何威胁。
这个大姐姐，和从前那些痴迷于她的力量的人们，会是不同的吗？
她可以信任这个还不算是熟人的姐姐，继续留这个人在山谷中休养身体吗？
黎湘没有说话，她扯着哥哥的衣角，将决定权过渡到哥哥手中。
下一秒，黎海开口了，言简意赅，“你看到了？”
婷汀轻轻“啊”了一声，并没有表现出旺盛的好奇心，只客观评价了一句：“那真是一种神秘强大又美好的力量。”
“的确。”黎海认同，但话锋一变，“这是湘儿不可为外人所知的秘密，如果你打算泄露出去，为湘儿招来麻烦……”
黎海微微一顿，逼着自己的神情看上去凶狠一些，能显得更有威慑力。
“那我想，我应该不可能会放你离开这座山谷。”
这话，威胁的意味已经十分明显，摆明了就是在说，你敢泄露我们的秘密，我们就必要夺取你的性命以绝后患。
杀人灭口嘛。
婷汀听后没有什么反应，也并不因为这种威胁而恼火。
她只是平静地一点头，“如果你们不嫌弃我叨扰，我的确可以不离开这座山谷。”
黎海与黎湘皆是一愣。
“我在这里住了一个月，你们热情又细心地照顾我，将我从死神手中拉回来，是我的恩人。”
婷汀顿了顿，“那座不大的草屋里，已经为了我多打造一张床了，我与你们同处一个屋檐下，如果时间再久些，我们也会成为家人吗？”
黎海意外地注视着她，想要判断她这话是否真心。
“我的家人都死光了，我没有家人了，这很遗憾，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婷汀提起伤心事时，也一样是平静的。
“或许这样说很失礼，但是我很想自己选择往后一起生活的家人。两位会嫌弃我吗？”
黎海挑起眉头，“你甘愿在这等荒僻寂寥之地虚度往后余生吗？”
“至少还有你们在，这里就不算荒僻寂寥。”
他们最后还是同意将婷汀继续留下来了。家人这种东西，多一个也不算多。
婷汀真的丝毫没有想要出卖黎湘的意思，这一点黎海担忧地一直观察了许久，才终于确定了婷汀不会反过来成为他们的敌对。
在山谷中的日子，安静且平淡，时间的流逝都显得温柔，岁月带来的痕迹在这座被魔力滋养的山谷中也不十分明显。
黎湘长大了，在亲哥哥与一位后出现在生命中的姐姐共同见证下。
小院里，黎海种在草屋左侧的柳树早已经枝繁叶茂，垂落的柳条被风吹得飘飘荡荡的，洒下一片荫凉。
三人就坐在这片荫凉下，坐在石桌旁，眯着眼睛透过指缝去看天际高悬的太阳。
这石桌石凳都是黎海自己打磨的，早些年的时候桌面麻麻赖赖，凹凸不平，勉强能放稳碗筷。
不过，距离这套石桌石椅打造出炉，已经过了整整六年，桌椅表面早被使用的平滑整洁了。
黎湘从一个总爱躲在哥哥背后寻求安全感的小娃娃，长成了亭亭玉立的漂亮姑娘。
婷汀看着她长大，早已将她当作自己亲妹妹，为了黎湘，偶尔会因为与黎海相左的教育理念而与他斗嘴。
黎湘也真的张口闭口甜甜的喊她“姐姐”，亲昵程度渐渐和黎海持平。
有时候看着哥哥和姐姐拌嘴，黎湘就会笑嘻嘻地插入到他们中间，把他们分隔开来一一劝慰。
当然劝架失效这种事常有，黎湘每每无奈地瞧着这两个老大不小的人别过头去，赌气似的不看对方。
然后婷汀会在吃饭的时候故意少给黎海盛饭，再抱紧了饭锅一人霸占，成心饿着黎海。
黎海会顶着那张俊俏好看的脸，做出呲牙咧嘴的表情，幼稚地和婷汀抢夺饭锅。
一般这种小打小闹最后会因为其中某个人不小心在争夺中跌了碗筷而告终，他们会在黎湘无语外加警告的眼神中冷静下来，各自退开收拾残局。
他们之间相处得越来越像家人。
六年的时间，那是一种很长久的陪伴，长久到他们以为彼此永远不会分开。
六年，也足够他们互相深刻了解彼此。
婷汀知晓了黎湘身上的秘密，那孩子说力量是天生的，她无师自通地可以使用。
但这种力量太过于强大，曾经在他们兄妹二人早年的故乡之地不小心外露过一次之后，便引来了很多人的觊觎打探。
风言风语传得很快，有人说黎湘是不祥之物，也有人说她是天神转世，总之这些流言着实困扰黎湘，引来了很多麻烦。
黎海为了保护妹妹，隐藏她身上被人觊觎的力量，才带着她离开故乡之地，辗转来到了如今的山谷。
初到此处时，这里就是再贫瘠不过的一处地域，一点活物都见不到。
好在黎湘的力量可以令这片匮乏的土地获得新生，自她到来后不久，独独这处山谷成为了世外桃源般的地方。
山谷之外，一年荒僻胜过一年的恶劣环境反倒成为这处净土的天然保护屏障，阻挡了很多人接近这块隐居之所，黎湘和黎海才得以逍遥过了近五年的隐居生活，直到遇见了婷汀这个外来者。
黎湘曾在灿烂星空下对婷汀提起自己记忆深处的故乡之地。
她说她小时候住在临海的地方，海边的夜空瞧着与山谷之处所见的不大相同。
“姐姐，你见过鲸鱼吗？”宁静的夜里，柳树下的石桌旁，黎湘将手臂撑在桌面，轻轻托着下巴，饶有兴趣地问婷汀。
“没有，我从前的故乡，也是在内陆远海的地方，我至今没见过海洋是什么模样，也没见过生活在海里的生物。”
“唔，其实我也没有见过真的鲸鱼啦。”黎湘笑呵呵说道。
“但是记忆里，故乡生活的人们多以捕鱼为生，他们会坐上大船，结伴出海打渔，带回劳动成果后在集市上售卖，以此来维持一大家子的生计。”
“我记得有老人说过，船航行到海中央时，他们曾经亲眼所见鲸鱼跃出海面换气，起了又落，溅起很大的水花。”
“然后天边暖洋洋的太阳照射着飞溅而起的水花，短暂的形成一道残缺的虹桥，七彩的很是漂亮。”
婷汀了然，“你也想见一见鲸鱼跃出海面时的景象？这不难，凭借你的力量，很快就能赶到海边。”
“还是算了，我现在对离开这座山谷有一种恐惧，我担心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会令哥哥担心。”
黎湘渐渐垂下头颅，手臂向前伸展，整个人蔫蔫的趴在了石桌上。
婷汀一顿，伸手摸了摸她的长发，“其实，以你的实力，没人能伤到你，你也完全可以护住黎海。”
“但是，我也不想让这身力量伤害到别人。”
婷汀微微怔住了。
“不是指攻击别人，而是我觉得这种力量会轻而易举地激发人的欲望。”
黎湘的头枕着自己的手臂，她侧着脸看向婷汀，“说真的，姐姐，你最初见到我使用力量时，就没有产生过什么想法吗？”
婷汀一时没有回答。
产生类似于欲望的想法吗？那当然是有的。
她希望黎湘能用这身力量，出谷去挽救更多情况类似于她的人的性命。
不是每个人都像她一样幸运，误打误撞找到了这片世外桃源，被人所救，成功延续了性命。
更多的人，他们可能就死在了刚要动身背井离乡的时候，永远也没能摆脱脚下那片名为故乡的土地的辖制。
在这座山谷之外，在她跟随黎湘逍遥度日之时，无数人正经受着天灾人祸的考验，无数人为此赔上性命。
婷汀当然希望，一个在乱世之中拥有宛若神明一般的强大力量的人，她能够真正成为神明，救同胞于水火，将灾难从这片大陆上带离。
但婷汀始终没有忘记这对兄妹为何会生活于此，他们是被留意到黎湘力量的充满欲望之人逼离了故乡，才想寻个安静的地方独自生活，只定期靠贩卖谷中所种的药草，换取充足的粮食维持生活。
黎湘与黎海都想要过上安逸平淡的日子，他们耐得住寂寞，甘心隐居于此，婷汀不觉得自己有立场可以强迫他们改变现下十分合他们心意的处境。
她可不是一个会靠牺牲别人的利益而满足自己的自私之人。
黎湘没有得到回应也不再追问，自顾自道：“我觉得这种力量并不该出现在世上，至少不该被广为所知，因为那必然会激起人们心底的欲望，就像是我故乡之地的那些人们那样。这种力量实在太强了……”
“就如我这些年一直在做的，我用这股力量催生谷内的作物快速生长，为它们提供最适宜的生长环境，令它们不必受自然天气的局限影响。”
“我作为力量的持有者，或者说是力量的主人，我可以控制内心欲望的滋生，但我不认为其他人也是一样的。脱离了这片净土般的山谷，姐姐，我想你和哥哥也会变成和谷外一般的凡夫俗子，再度被世俗的欲望拘束。”
“所以如果这种力量广为人知，如果这片大陆上与我同根同源的人们受到力量的蛊惑，要求我以同样的方式庇佑他们，我该怎么办？我能做到同时庇佑全天下的人吗？”
“我想我是不能的，我无法以一人之力守护整个世界，这个世界终究太大了。”
婷汀静了一静。
“所以我不能给人希望。”黎湘说道。
夜幕之下，她的眼中闪烁着异常明亮的光芒。
“欲望就像是雪球，永远只会越滚越大。给人希望，却又无法满足人不断产生并加深的欲望，到最后就无疑是在害人。”
“如果我为了人而使用力量，那么结果会是如何呢？”
“勤劳的人会变得懒惰，善良的人会变得疯魔，如此恶性循环，怎么想都不会是一件好事。但这就是人性最本来的模样，即使是神明也无法更改分毫。”
黎湘颇为遗憾似的叹了口气，“但其实，我不止一次想过，如果能用我的力量惠及更多人，那就好了。”
她轻轻捏起拳头，“可是，我不敢想象失败之后要承担的代价，我想那不会是我能够承担得起的。”
“我可能会从一个想要赐福于人间的神明般的角色，转变成为一个渗透欲望、带来更深重灾祸的魔鬼。”
婷汀目光一震，“湘儿，不要这样说自己。”
黎湘摇了摇头，不甚在意，“我运用着自身所拥有的力量，但我也同时惧怕着它会带来的负面影响，担心它终有一日会连同我的理智一起侵吞，更别说旁的普通人了。”
“这种蕴含着不确定和多样性的、像是魔术般带给人不真实感的虚幻离奇的力量，我想要给它取一个实质性的名字。”
黎湘认真思索了一番，抬眸看向早已经被她连番言论震得哑口无言的婷汀。
“就叫做魔力，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