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地牢这几日,我真的很紧张,我担心你将我暗害你的事情招供出来,引得会长把怀疑的目光转向我。但你至今没有说出那更秘密,我不知你出于何种目的,却终归难以安心。”
殷紫尘笑了笑,带着恳求的意味,托起杨玉凝的脸,将装着蚀骨水的瓶子逼到她唇边。
“你的身体经受了改造,即便遭受连日的刑讯逼供,也还安然无恙。但这个喝下去后,你全身的骨头都会被腐蚀,你的钢筋铁骨、天然防卫就失效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还能经得住刑讯吗?说实话,我真的很不希望你从地牢走出去。”
殷紫尘的表情看上去异常冷血残忍,她此番举动,比直接灭口更令人寒心。
“玉凝,看在我们从前的情分上,你就彻底闭口不言,保住我的性命,可好?”殷紫尘钳着她的下巴,准备将蚀骨水给她灌下。
杨玉凝定定地望着她,将头别开,半晌后轻声问了一句,“你当真恨我到如此地步吗?”
殷紫尘愣了愣,“或许吧,那种逐渐深刻的、名为嫉妒的情绪,演化着演化着,就变成恨意了吧……”
“是吗?”杨玉凝听罢,自嘲般笑了一声,夺过她手里的毒药瓶,仰头一饮而下。
殷紫尘瞧着她突然的举动,瞳孔猛地一缩。有那么一刹那,她下意识地想要阻止她,忽然抬起的手却又停在了空中。
毒水穿肠,杨玉凝很快就体会到了骨血腐蚀之感,这可比之前用在她身上的刑罚难熬多了。
她的手隔着魔力抑制器抚上了脖颈,止不住的咳了许久,甚至咳了口血出来。
缓了缓,她抬眼看向一脸僵硬的殷紫尘,用嘶哑的厉害的嗓音对她道:“你可以走了。”
殷紫尘默默握紧的拳头正在发颤,她神情复杂地看着窝在角落中抽着冷气压制疼痛的人,迟疑了一瞬后转身离开,重新锁死了牢门。
那个人消失在她面前后,杨玉凝也不再硬撑着。身上的疼痛异常清晰剧烈,倒是冲淡了头脑多日昏沉。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又一次听见了奔着这个方向而来的脚步声。
又是谁啊?今夜是怎么了?全都跑来看她将死的模样吗?
感觉到来人已经站到了牢门边,她费力地掀开眼皮,眼前模模糊糊的,视野昏黑,她却认出了来人。
毕竟是熟人。孟静彤……
在看到她的一刻,杨玉凝也说不清心中究竟作何感想。这些时日,孟静彤的所作所为早已经通过审讯者的嘴传给她了。
初听到那番话时,她心中难免震了震,但又很快恢复了平静。
这人也不是第一次出卖她了,无论这次是为了什么理由,她都没什么接受不了的。
孟静彤走到刑房外面,隔着铁栅栏向里面望,第一时间竟没有瞧见杨玉凝的身影。
她转动视线,在最为阴暗的一角发现了浑身染血的人影。
“杨玉凝……”孟静彤看见她窝在那儿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她叫对方的名字,连着叫了两声,杨玉凝一点反应都没有。
孟静彤忽然就慌了,她急切地想要找人将牢门打开,进去看看情况,确认杨玉凝是否还活着。
从来没见过她这般模样,孟静彤不知怎的,竟生出了一股名为恐惧的情绪。
她怕杨玉凝死了,怕她是因为自己的出卖而丢了性命。
她慌里慌张地想去地牢入口找人,杨玉凝却在这时开口叫住了她。
“别去了,夜里一共就两个人守门,你们左一趟右一趟找人借钥匙,扰人清梦,人家要烦死了。”
孟静彤听见动静,又急忙扑回到牢门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怨气,冲着她大喊道:“你听见了还装什么死?”
杨玉凝有些想笑,可笑没笑出来,倒是咳嗽了好半天止不住。
她捂着心口缓了缓,清了清嗓子驱散嘶哑,“我不是装死,我是真快死了。”
“你……”孟静彤脸色一变,到了嘴边的话又生生转了一个弯,“别卖惨,谁不知道你的本事,审讯科的那点手段能奈你何?”
杨玉凝勾了勾嘴角,嗓子疼得厉害,说不出话了。这群人也真是……太看得起她了。
她知道孟静彤的来意,无非是将自己做过的那些事,像是炫耀也像是挑衅一般向她言明,为的就是要亲眼看一看她的反应。
孟静彤啰哩啰嗦地说着,杨玉凝意识浑噩地听着,有殷紫尘在前,此刻孟静彤做的那点见不得光的事,她全然不当回事了。
等孟静彤说完了,她问了一个相同的问题,“你真的恨我至此吗?”
孟静彤咬了咬牙,“是。”
“因为我挡了你的路?”
“因为你的光芒太耀眼了,却挡住了我所有的光。”孟静彤哼笑一声,“若你是太阳,我便成了月亮,借着你发光,却也终归被你所掩盖。这样的日子我受够了。”
“而且……”孟静彤纠结了片刻后,说出了心里话,“我不想再在你眼中活成一个笑话了。名声赫赫的行动队队长杨玉凝,我曾经竟然那般眼拙,信了你的扮猪吃虎,也曾想过要拼了命保护你……在你眼中,我的所作所为是不是特别愚蠢,特别好笑?”
杨玉凝轻轻叹了一声,以手抚过自己的脖子。因为疼,她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了,只拿一个“好”字打发了孟静彤。
“好?好什么?”孟静彤心头涌上来一股无名火,她扒着铁栏杆,探头去看杨玉凝的表情,却只见那人的头发乱糟糟地糊了一脸,叫人瞧不真切。
“回去吧。”杨玉凝低哑着声音说道,“天都快亮了,你偷偷溜来这里的事情被人发觉了不好。”
孟静彤没有说话,杨玉凝说得对,她是该走了。
临走之前,她又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你知道吗?夏晴舞不见了,已经有十日了。”
昏昏沉沉之际,杨玉凝就听见了这么一句。她一愣神,转脸看向孟静彤,想要一个解释。
“会长觉得,她是因为怕被你牵连,所以想要明哲保身,潜逃了。”孟静彤语气间带着一丝得意,“你与她那般交好,你为了她不惜暴露自己隐藏多年的实力,最终一步步落得今天这般境地,她却在生死关头抛弃了你。不知你听到这个消息,心中作何感想啊?”
没等杨玉凝做反应,孟静彤已然离去了。
问她作何感想?杨玉凝苦笑,若是夏晴舞真的逃脱了,那是好事。
赤瑾这个虎狼窝,如今她倒了,这里也不适合夏晴舞停留了。
与其让她忍着舆论纷扰,留在总部遭受吴尚峰的忌惮,倒不如远走高飞,找到一片新天地,安安稳稳过点人该过的太平日子。
挺好的……
杨玉凝闭了闭眼,周遭安静被放大,她的耳边却尽是些不明的噪音。她在耳鸣,脑中像是有什么东西快炸了似的。
身上的伤口感染了一直也没有医治,五脏六腑间弥漫的蚀骨水不断入侵,外伤加上内伤,足够要她半条命。
真狼狈啊……受够了……
她目光遥遥瞥向了不远处那张陈列了各种处刑用具的桌子,皱了皱眉,无声地叹息。
天明之后,新一轮的酷刑又开始了。为了撬开她的嘴,或是逼她服软,审讯科可谓是费劲了心思。
他们今日进了刑房,看都没看一眼还在桌上摆着的处刑用具。有人朝她身上泼了一盆凉水,将她泼醒了之后吊回刑架上。
“杨队长,体验过全身骨头被打断的滋味吗?”
杨玉凝怔了怔,觉得这种做法很像是殷紫尘的手笔。那人昨夜逼她喝下蚀骨水,融化她一身经过改造的钢筋铁骨,今日审讯之人便要动手折了她一身骨头,很凑巧。
杨玉凝没有应声,她看着对方一步步走近,手里甚至都没拿什么用具,只徒手先试探着折了她的手腕。
说不清这是怎么样的疼,她咬紧牙关闭了眼。
等到今日审讯科的任务完成之后,她的断骨也没有被接回去。
看着自己垂落在身侧,角度奇异的手腕,还有让她再无法站起来的断掉的腿骨,她苦笑,心想昨夜动了念头想要自杀时,就该照着直觉去做的。
现在好了,她怕是有心也无力了。
此刻被摆在近前,清亮的看不到什么米的清粥,她即便想拿来解渴也抬不起手了。
今日入夜,依然有人来看望她,来者是胡曲。
胡曲是奉了会长之命而来,想探查杨玉凝情况的。吴尚峰每日听着手下的汇报,听他们采取了什么样的刑罚,想要逼杨玉凝写下罪己书,坐实叛变的事实。
审讯科所做之事,吴尚峰听了都胆寒,他想不通,经历了这些的杨玉凝,为何还是不肯依他的心思,向他低个头,服个软?他怀疑审讯科夸大其词,给杨玉凝留下了生机。
所以胡曲今夜前来,就是查看杨玉凝现状的。看过之后,他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番折腾过后,这人还尚存一口气,生命真是顽强。
杨玉凝循着声音抬头看向他,面无表情地就那么看了许久,久到胡曲觉得她是不可能主动开口的时候,她却发出了看似疑问实则确信的问题。
“当年,我执行培训学校毕业任务时,遇见的那些声称是被赤瑾人蛊惑,才背叛了东羲联盟的人……当初接洽他们的人就是你吧,胡秘书?”
胡曲猛地一怔,左右看过四下无人,压低声音道:“你早知道了?你知道我是谁的人了?”
“扶摇想要入侵东大陆的计划蓄谋已久。那个时候,赤瑾与白绯已是水火不容,但实力逐年强劲,处在北边的东羲却多年来毫无异动。我想那时,叶会长应当是故意派人去蛊惑东羲中人,诱惑他们向赤瑾泄露情报。”
“叶会长不在乎那些人泄露出来的情报究竟有多大的价值,他只是想让东羲以为,赤瑾盯上了他们,想要除之,以此来鼓动赤瑾和东羲一战,彼此消耗实力,提前为扶摇登陆东大陆扫清更多的阻碍。”
“没成想,东羲没上这个当,赤瑾最后也没有将这些小事放在眼里。你常年在吴尚峰身边,发觉他对此无动于衷的态度,也担心扶摇算计之事终有一日会暴露,所以将受你蛊惑之人算作培训学校的毕业生任务,命毫不知情的学生去处理了这些分散逃离的东羲叛徒。是这样吧,胡秘书?”
“……”胡曲若不是顾忌着场合,真的很想给她拍拍手。
现在他明白吴会长为什么那么忌惮杨玉凝了,这人太聪明,厉害到无法掌控。
谁也不知道,她表面不言,心中却究竟藏着些什么秘密。
“杨队长,你既然知晓我的身份,为何不对审讯科的人说呢?或许将我供出来,你还能免些皮肉之苦。”
杨玉凝轻轻笑着,摇了摇头,“若想将你供出去,早在我落狱之前就供出去了。留你在吴尚峰身边,这是我的私心。人心污浊的赤瑾总部,用人多疑的一会之长,不配担着东大陆守护者之名。扶摇现在势如破竹,注定要在东大陆上占据一席之地,总有一日,赤瑾会被扶摇打败、打散。”
“我大概是看不见那一日了,但是我很想让吴尚峰也体会一下,被身边亲信背叛,究竟是什么滋味。”
胡曲听过她的话,沉默了许久后才道:“你放心,会长不会杀你的。就算你始终不如他的意,不肯给出他想要的东西,他也不会轻易让你去死。他舍不得你一身强大的魔力。”
“楚君离?”杨玉凝挑眉。
“没错,实验所的楚所长已经接到通知,再过些时日,你若还是不松口,审讯科便也没有继续审你的必要了。你会被送往实验所,配合楚所长完成他那些宏图伟业的实验,实现你在赤瑾之中最后的价值。”
杨玉凝早有预料,攫取手下最后的一点价值,这就是吴尚峰的行事风格。
胡曲临走前,端起摆在她身边的碗,将碗里称不上是粥的东西给她灌了下去。
“别死了,杨队长。”他留下这样一句话,转头离去了。
杨玉凝从这一夜起高烧不退,意识始终不清,接下来几天发生的一切她都记不清楚了,只知道有人把一盆水端到她面前,将她的头压入水盆之中,剥夺了她本就难以吸入的空气。
耳边不停有人在逼问什么,但她的耳膜大概是要破了,也听不清楚。不过想来无非就是问她是否愿意屈服,愿不愿意写罪己书之类的。
笑话,再多按着她一会儿,这帮人就只能找鬼去写那封狗屁罪己书了。
她没有挣扎,也没力气挣扎了。不知过了多久,已然感觉到水入肺腑时,她被人猛地拉了起来。
水盆中清亮的水里染了猩红一片,她的口鼻都在渗血,怎么也止不住。
审讯的人害怕了,会长交代过,无论如何要留她性命,他们现在却快把人弄死了。
也不知道他们后来是怎么向吴尚峰汇报的,反正最后的几日里再没人来审她了。
肺部可能感染了,心脏也难受得厉害,喘不过气。
杨玉凝蜷缩在老位置,在那个不见光的角落里,清晰地感受着生命的流逝。
她这一生如若就这么结束了,未免过于短暂。
她装过傻,扮过弱,心狠过,骄傲过,更意气风发过。
她自私,也矛盾,想明哲保身,却又见不得人世疾苦。
对于生长于此的东大陆,她有心守护,却终究无力守护。
她是个无用之人,抱负无从实现,还与太多的人为敌,做尽了说不清是对是错的事。
曾经亲近之人一一背叛,她是个会在自己身上找问题的人,一个两个都这么对她,她又怎么会一点错处都没有呢?
她的人生走到这一步,并不是别人的错。
是她一开始选错了路。
模模糊糊间,她听见刑房外经过的人说,十八日已过,她不必再接受审讯,很快就要被当作稀有的实验体,被送往实验所供楚君离研究。
杨玉凝苦笑,落到那个研究疯子的手里,似乎并不比死了更干净。
夜深再度,冷夜酷寒,她浑身僵硬,一动不动。
恍惚间,她听见了一声爆炸似的巨响,她身下这片地都跟着颤动了一下。
她撑着张开眼,就看见自己这间刑房的地面塌陷下去一个大坑,一只手搭在坑边,费力地爬了上来。
模糊的人影朝着她快步走来,杨玉凝认出了那个身影,那是她最亲近之人,是她在世间最后的念想。
姐姐……?
杨玉凝看着蹲在自己身前,似乎满脸惊恐的人,无声地笑了起来。
看来她真是要死了啊,眼前这一幕莫非就是临死前的幻觉?
走马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