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莫转头望着她,凝声道:“你说什么?”
.
也不知道是不是谢惊秋的错觉。
在她开口的刹那,她突然觉得面前的人心里其实是后悔的。
可如果再重来的话,谢惊秋知道她一定还会这么做的。
她谢修兰,还会把自己这个亲生女儿给卖出去。
在她的心中,那些钱可以购得更多草药,可以在这个做生意难如登天的世道安稳活着,去救更多的人,精进她的医术。
也许对谢修兰来说,她的女儿是比病人要轻很多的东西。
自从谢惊秋出生那天起,她便没有几年的时间留在母亲身旁,而是随着自己的老师一起游历。
对惊秋来说,老师更像是他的母亲,而面前的这个人只是最熟悉的陌生人罢了。
她对她一概不知。
如今母女相望,谢惊秋只觉得前几个月的记忆就像是一场梦,梦醒了,也不知道所处之地是真是假。
两人之间,或许早已存在隔膜,这辈子也打不破了。
“你怎么…”
谢惊秋看着面前穿着灰旧青袍的人,无所谓的笑了笑,道:“娘,你想问我是怎么回来的?对不对。”
谢修兰望着她,良久,侧开视线来到药台前,她娴熟研磨着草药,就在谢惊秋以为她不会再开口说话的时候,道:“不想知道。”
“永安距离这里多远,您也清楚,这一路上,惊秋的确如阿娘所愿,没少受苦。”
女人话说的极慢,但是眼里却带着难以消散的悲恸,这些日子的经历就像一根刺扎在心里,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其实过了这么些年,惊秋也没有想明白,为什么你总是这么讨厌我呢?我是你的女儿,我是你唯一的女儿——”
谢惊秋失态地坐在地上,感到有些头昏脑胀,果然,面对这些事情,她还是难以保持平静。
“我之前不敢问,甚至不想问,但是今天我必须要问清楚,我想知道,娘,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研磨草药的圆柱突然啪的一声掉到地上,雪下的大了,路上的行人都少了许多,所以谢修兰干脆关上了门。
她没有理会跌坐在地上的人,而是面不改色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谢惊秋看着她毫不在意的模样,原本平静下来的心绪突然再次激荡起来,她猛地站起身,一把将她原本研磨好的草药扫在地上。
“阿娘!”她的声音嘶哑,带着些掩饰不住的哽咽:“你告诉我好不好!”
谢修兰动作僵硬地蹲下,慢慢捻起散落一地的狼藉。
她站起来,盯着谢惊秋的眸子,眼里的神情变得愈发冷漠。
“谢惊秋。”
“你知道嘛?我只要看见你,便看见了我死去的妻子。”
眼前的女人忽然面目完全舒展开来,说到妻子这个字眼时,露出了完全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温柔神态和语调。
她平静看着自己唯一的血脉,道:“要不是你阿父给我下药,恬不知耻地上了我的床,又怎么会有了你?”
“我想把你用药堕掉,可是那时候,堕胎药太过伤身体。”
谢修兰闭上眼睛,低低叹出一口气,轻声道:“白音怕我身体出问题,以命相逼让我把你生下来。”
“什么?”谢惊秋站在原地,感到胸腔传来一阵阵的痛,她察觉到手心也有些酸意,这才松开五指,发现自己的掌中都是血。
刚刚听到的话简直如同晴天霹雳。
所包含的信息实在是太过庞大,以至于让她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一个多么荒诞可笑的旧事。
妻子?
“可是.......”
“我只告诉你你的阿父死了,却没有告诉你他是怎么死的。”
谢修兰微微一笑,露出一种莫名的瘆人笑意:“当然是被我亲手杀死的。”
八步散,无色无味。
食之,腹剧痛而亡。
“他贪恋钱财,以为和我有了血脉,我就会让他进我谢家的门,可笑至极!”
“一个男人罢了,我一点儿都不稀罕……什么传宗接代,我宁愿没有你,也不愿失去我的白音!”
“她,那她现在......”
谢修兰流下一行清泪,看着面前已经愣住的女儿,垂下眼睛,语气似乎轻描淡写。
“她死了。”
“你不足月生下,本是弱胎养不活的,但是我的白音爱屋及乌,把你当做她的亲生女儿般看重,为了救你,她满山遍野去寻找一极其珍稀的药材,就算是王宫也没有那样难以寻得的东西…”
“我不让她去啊,可……可是她背着我在一个雨夜偷偷离开了,这味草药只在雨中开花,只有那个时候摘下,效果才会最好,可是山上太滑了,失足掉下去,怎么能活的了…”
“你都快死了!”眼前的母亲又重复了一遍。她露出来一抹极其惨然的笑意:“为什么…”
“为什么那时候死的不是你呢?”
.........................................................................................................................................
.
从医馆离开的时候谢惊秋身影便晃晃当当,她失魂落魄离开,脚还没有踩上船,身子便就已经瘫了下去,她扑通掉到了水中,全身都湿透了。
也多亏是这里的水并不是很深,只没过她的腰际。
“哎呦,这位娘子!您小心着点,万一跌在这水里,可不得发热生一场大病!”
车妇把谢惊秋拉上船,带着一些安慰的语调继续道:“姑娘,你可千万别想不开,我看你的模样,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你一定要坚强。”
谢惊秋听着,忍不住笑了。
她抬手抹去自己脸上沾染的水滴和雪,弯腰钻进船篷里,给了车妇一些钱,换上了一身干燥衣服,整个人这才慢慢的缓过来。
原来自己竟然在无意识中害死了一个人么?那个人还是自己母亲深爱的妻子。
既然如此,她的命其实就是母亲的爱人救回来的,她有什么资格去埋怨母亲,有什么资格去质问母亲。
为什么不爱她?
为什么从小不管她的死活?
为什么把年仅三岁的她直接扔给别人,就从此不管不顾。
这些都得到了一个答案,谢惊秋自嘲地牵起唇,还不如…什么都不知道。
.
冬日这几天过的着实漫长,一望无际的平原上都是过膝的雪,抬眼只见白茫茫一片。
一队人马缓慢地跋涉其中,高空望去划出长长的弧线,只有偶尔突出的碎石枯草显出几块灰褐色的痕迹。
“阿姐!”
楚阡看着驾马在最前方的女人,披着一身黑色大氅,兜帽盖住她的眉眼,隐隐约约并不真切,直到她也驾马过去,这才看清来人。
“楚阡,你这莽撞的脾性什么时候改一改,城外雪地湿滑,驾马如此快,万一出什么事,孤的太医也来不及施救。”
楚离蹙眉,和她并肩齐驱,抬手摘下兜帽。
雪白的下巴暴露到空气中,泛出些淡淡的血色,手腕处的青色纹路随着拉拽缰绳的动作隐约突起,带着些闲适姿态。
这样的女子似乎生来就应该执掌天下,裁断生死。
楚莫看着自家阿姐,莫名想起天下人常说的那些溢美之词。
她突然有些自惭形愧,眼眸晦暗几分。
果然……还是阿姐和她更般配,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