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施回过头来凝视着路熹茗许久,久到路熹茗都快要忘记她前一句话是什么之时,才开口道:“我是可以让他进汇言堂做些杂活,但日后呢?今有裘弗得,明有张弗得、李弗得,我难道也要因为他们说‘热爱外语热爱到无法自拔’,便把他们全部招进汇言堂吗?”
“妹妹,你的好心,我知道,我也很认可。但汇言堂的秩序,”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对我来说更重要。”
此话一出,似乎再也没有什么回环余地。气氛降低至冰点,室内又静地能听到珍珠藤落花的声音了。
既然如此,路熹茗也无需多言,她站了起来,道:“我知道了,那我们明早见吧。”
接着,她向少年伸出手来,问道:“裘易,你家住哪,我帮你把书一起搬回去。”
段施却把她叫住了:“妹妹,你留下,我有话跟你说,耽误不了多久的。”
等裘易彻底消失在了她们的视线中后,段施叹了口气,竟对路熹茗道起歉来:“我不是故意要和你作对,只是我身为堂主,不得不考虑更多。”
路熹茗摇摇头,说:“我并没有在生气。我只是在想,简书予,也就是你们的第一任堂主,她也是天生的翻译者吗?”
她走近了书架,拿出那看起来是唯一一本语言类的书《庆语摘》,用眼神向段施示意,在得到肯定答复后翻了起来。
“七国共存时代,仅有岷国、长乐与月栖使用同一种语言......庆语不同于其他六国语言的最显著特则是其表示动作的词置于句子开头,而其余语言则并非如此......同样,庆语也会在句子末尾加上一个没有实际意义的词,用来指示句中发出动作者的特征......”
读到这里,路熹茗心中的猜测便被验证得七七八八了。
若是与段施那样皆是天生翻译者,那么简书予断然是看不出这样的区别的。毕竟对于段施来说,所有的语言在她眼中都会自动转变成范语。
“你猜的没错,第一任堂主确实没有那样的魔力,”段施背过身去,似是不愿让人察觉她的面部表情,“但一旦这个组织建立起来了,那它便会产生出与之相配的运行规则,纵使是简堂主也无从更改。”
而显然路熹茗不能理解,于是她捧着书苦笑道:“但规则是死的,人是活的呀,为何不能就从这一代开始,尝试做出改变呢?或许这一切都会变得不同。”
“妹妹,兴许这汇言堂有它自己的生存逻辑,我只是顺从着它的逻辑进行管理罢了。我们汇言堂上下,有着同样的能力,也有着同样的利益。若是这样的平衡被打破了,说不定这个原本密不透风的系统便会开始溃败。”
路熹茗盯着门外走道边默默落花的珍珠藤,问出了那句埋在心里很久、再不说就要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的话:“即使这样的逻辑违背了它建立的初心,也要依旧维护这样的规则吗?”
“或许也并没有人能够准确地说出汇言堂的‘初心’是什么。是沟通,是交流,是让人们找到彼此,”段施转过身来,凝视着路熹茗,“而这些,到底是‘初心’,是手段,还是目的?你又能分得清吗?”
路熹茗突然觉得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再一次被汹涌袭来的疲惫感所吞噬。
她在心里嘀咕着,这什么狗屁的积分榜,这什么狗屁的竞选要求。你能改变谁,谁都改变不了,即使帮了千人万人,又能怎么样呢?
显示自己很善良,显示自己很努力、很勤奋、很有本事,还是显示自己很蠢?她不过是把杯子里洒出的水擦掉的海绵百洁布,还真把自己当成海纳百川的汪洋大海了。
难不成像裘易说的那样,只有成王才能真正对这套规则做出改变?可能也并不是。
也许段施是对的,所有的系统一旦建立起来,便会有一套脱离其原本建立原则的运行逻辑。
“妹妹,”良久后,段施再一次开口,这次语气却和缓了很多,“我知道那孩子的爸爸,我见过他很多次,也清楚他的苦衷。可是汇言堂的成立,甚至女性入汇言堂的权利,都是无数人吞下无数的苦衷才争取来的。我真的不想让它毁在我的手里。”
“就连我,也是放弃了自己的婚姻才能以翻译的身份站在会场上。”
段施说这后半句话的时候,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但路熹茗却听得真切,一时间无数个念头划过她的脑海。
她看着眼前的段施,看着记忆中的裘易和裘弗得,总觉得他们实际上面对的是同一种痛苦。
大家站在天秤的两边,用尽全身的力气与万分的注意力望着对方,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牢牢地抓住秤盘让自己不掉下去,却没有注意到那双往秤上加砝码的手。
而连那双手是谁的,又为什么会存在,却是秤盘上战战兢兢的人无暇去考虑的。
毕竟光是让自己站稳就已经让人精疲力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