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搞什么?”罗西忽然大喊起来,“你把我放这里干嘛?”
“你给我滚!”安韵突地疯了,冲着她的方向大吼,声音尖利得像轮胎滑过的痕迹,她又返回去猛地再推了把罗西,“你给我走。你自己滚出去!你要干嘛就干嘛,你死就死了我不要载着你!”
罗西怔忪着,好像被推得有点生气了,她年纪偏大,在安韵面前多多少少有一点自持自矜的心态。这会儿她把枪扔在地上,开始跟安韵扭打在一起。
可她们没有扭打多久。
就都累了,躺在地上。
天啊,地啊。
“……安韵。”
罗西说。
“其实我喜欢禁区。”
时间紧迫,安韵没有心思听她说话,她已然快速地爬了起来;可时间似乎又很慢,可以允许这个动维教分子用不长的篇幅,透露一点她犯罪的初衷。
“我妈妈在这里。”罗西呆呆地盯着天空,“我是械人养大的,安韵,回收械人运动的时候我八岁。当时她被赶进来了。”
视线里安韵已经双腿颤抖着上了车,好像不想再跟她有任何纠缠:“缺口应该在西南方向……你给我滚。”
可罗西又觉得,她是能听到的,她继续说了下去:“我真的很后悔。”
那些回忆往复奔流,在每一个梦里,罗西都会梦见。她的械人母亲柔弱痴笨,是蠢货,蚂蚁,真让她丢脸。在她六岁初入学院时,反械人的号召已经隐隐有些声浪,对她们这些由械人抚养的孩子,一个械人亲属简直是最大的耻辱、可以被同龄小孩抓住的辫子。那代表着欺凌和异端。
罗西进学院后半年,就不再让她妈妈接送了,她刚好七岁的时候,眼睁睁看着她的同学把妈妈推倒。那个服务型械人,分明长得那么巨大,但被一群小孩推倒时又很小很小,小到她可以忽略。
她的械人妈妈站起来,低着头走了。罗西回到家,从不跟她说话,吃她做的饭,睡她整理的床,做自己的事,做一个纯正的、忠诚的人类。
她不知道真的会再也见不到。
她只能延续她的罪恶。
视线中,安韵驾驶着车子已经驶离了百米。罗西慢慢坐起来,在这个视角里她看见了安韵说的缺口。
真傻。
还放她走吗?
怎么这些人都这么傻呢?
罗西手指轻轻一摸,摸住了枪柄。
安韵此时头痛欲裂,几乎没有办法看清眼前的路,她甚至怀疑是不是防护装备有所破损,否则为什么她会有一种晕眩和呕吐的感觉。
她用力一晃头,终于定睛往后视镜一看——
“……不。”
安韵瞳孔皱缩。
但来不及了。
在短暂的一刻里,其实安韵感觉到了体内某种力量的爆发,那力量告诉她,或许是来得及的。
往前追溯的每一场半途而废、糟糕的考核结果,每一次差强人意、总隐隐被压制的精神力测验,在这一刻全部浓缩于那股力量中。安韵紧紧盯着罗西的身影,突然全部想起来了。
那些被她心中的怪物压抑的时刻。
她的信息素在体内奔腾燃烧,甚至似乎同时达到了驱动级II类信息素的标准,一种清晰的认知进入脑中:她可以使用这股力量,移开任何物体,控制目光所及的人的每一个动作。
她明明可以……
但这大概就是对懦弱的、消极的、内在空虚的安韵的报应。
因为她还是没有来得及。
如果她再快一点、再快一点,再努力一点,接近项康言主张的那种“克服”,那样就来得及了吗?
“不……”安韵嘴唇颤抖,“不!”
子弹的声音响彻于黄昏。
她全身发冷,踩着油门后退,可是都差点踩错地方了。安韵在眨眼间回到原地,然后跌跌撞撞地下了车。
罗西射向了自己的腹部。
“罗西!”安韵的双手不受控制地抖动,她又回到车上,开始翻找医药包,可是她知道不可能了,这里是第二环,是核辐射会致命的地方,她的防护服都已经被射穿了。
安韵没有察觉自己流出了眼泪,她的脸部各处都流出液体,让面罩后那张向来平和无波的脸庞狼狈不堪。她呜呜低声哭着,拿着医药包回到罗西身边,但那双细瘦的手却拉住了她:
“……想什么呢?我们都是医生。”
罗西说:“让我安静一会儿吧。”
安韵想要打开医药包,但手指完全僵硬,而罗西的手再次按住了她。安韵想找回方才那种好像可以使用她的驱动级信息素做到任何事的感觉,可又找不到了,她无法克制地哽咽起来,隔着防护面罩想要擦自己的眼泪,可她只是像一个失明的人那样无助地哭,连擦眼睛都做不到。
罗西又低声说:“帮我拆一下面罩,好闷。”
安韵不想帮她摘,可过了一会儿,就还是抖着手伸了过去。罗西的脸飞速地苍白起来,眼睛还是像柳叶一样,很细很细。
她好像没什么劲,但还是睁开眼睛,看着安韵。
“……别哭了。”她把手放在她手上,“你要尊重我,这是我自己选择的。”
安韵跪在她腰侧,看见鲜红的血液渐渐淌成河,她终于像孩童那样嚎啕起来:“对不起。”
“罗西对不起。”安韵不断用手摩擦着自己的面罩,在一种高度的窒息中感受这个时刻,然后她的心一瓣瓣碎了,沙子一样,拼不起来,“对不起罗西。”
“你对不起什么?”罗西好像皱了皱眉,这个时候她突然没有平日那么温和,反而有点严厉,“让你返回巡查塔下你还这样,不怕被基地追究吗?”
一切都来不及了,她的生命力在飞速流失。安韵看着满地的血,几乎要疯子一样尖叫,或者哭叫,她立马就喘不过气,但还是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
罗西看着她这个样子,好像叹了口气。
须臾,还是她再次开口。
“安韵,”罗西闭着眼睛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你的母亲绝对不是兰·李维。我不知道她是谁,但绝对不是兰·李维。”
“……我们这个组织,动维教,”她好像有点失声,“我们在找你。”
安韵耳边仿佛拉响警报,她在哽咽中挤出两个字:“……什么?”
“对,我们在找你,或者说,他们。”罗西睁开眼睛,仔仔细细看着她,“你还记得唐恩吗?”
唐恩?那个NPC?
“他们是通过唐恩匹配到你的身份的,我们的程序员在‘唐恩‘里安插了一种隐秘程序,那是一个音色匹配模型,用算法模拟出你的基因会表达出的音色效果,并进行匹配。唐恩向拟境游客发出的那个游戏,就是为了使用这个模型……”
“据说他们应该是有一定的基因信息,可以在基因数据库里识别出你,可是这么多年了居然一直识别不到。”罗西蹙眉,咳了一声,“……所以就有了唐恩,用这么偏门的方式,借用拟境模拟装置,在北联搜查个够。”
安韵不由自主地说:“我登记的基因信息其实是错的。”
“……难怪。总之终于在人潮中匹配到了你,知道你是‘安韵’,此后动维教的目标就是找到你带走你。”她疲惫地说,“司占殷,还记得吗?”
“记得。”安韵已经有点呆了,“……但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总之,动维教在找你。”罗西说,“但你……”
“我当时在组织那边听到了你的名字,怎么也想不到我们要找的人居然就是你,但我们在远海区的人手有限,尤其在基地里就只有我一个,加上你平日通勤好像都被看守着,所以……一直没法下手。”
安韵说:“但你可以下手?”
“我可以,”罗西轻声道,“但我暂时不想让你被找到。我虽然不清楚你对组织具体有什么意义,但据我了解,你被找到了,带走了,好像也不是一件好事。我很纠结。”
“总之你先注意这一点:在基地里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我不清楚联盟会不会查到动维教在找人——还找的是你这件事,联盟最近行动太快了。你就是,”罗西开始说得很急促,“就是尽量低调一点知道吗?什么都不要参加,不要出头。”
安韵愣愣的,又着急道:“你不要再说话了!”
“还有兰·李维一定不是你的母亲,你不要纠结这点。”
“我知道她不是。”安韵茫然无措,“那、那我是谁?动维教找我干什么呢?”甚至,还是一直在找她?
“……你想知道的话,就去福城吧。”罗西犹豫着,“我只知道,他们似乎打算带你去福城,但现在远海区的窝点都被清剿得差不多了……你、你自己去决定思考,我在动维教里其实算是个边缘分子,他们的终极目的我也不清楚。”
“就是预感好像到处都很危险……”罗西又闭上眼睛,“安韵。”
她的身体在变凉。
人的身体怎么会这么冰?
“安韵,”罗西已经有点在呓语了,“我很开心最后是你在我身边……”
安韵伸手抚摸她的脸,被莫大的无助覆盖:“……罗西?”
罗西。
“罗西!”安韵无措地喊,“罗西?”
泪水那么多,那么多。罗西失去了意识。安韵无助地推着她的肩膀,又试图把她平稳地抱起来,可是罗西好沉好沉,仿佛那些血没有从她身体里流出来。
安韵俯下头想要去听她的声音,可听不见,她又开始那刻板反应般的动作,隔着面罩抹开泪水,可她只能触到一张永远无法揭开的隔膜。
安韵在一片荒芜里哭泣。她闻到鲜血的味道,付出了长久自我蒙蔽,伪装为弱者的代价。
天空那么黑,没有一颗星。但有那么一束光,它带着锋利的刀刃,在断弦般的哭泣声里劈开了安韵的人格、未来、灵魂。
而那必须媲美罗西用子弹自戕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