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二月,冰雪早融,万物复苏。
咏莲池畔岸边翠柳如丝坠下,绿芽树荫间,燕声婉蹄,舒尔一把黑色剪刀自柳树间窜出来,嘴角衔了一支嫩柳,叽叽喳喳着,朝屋檐下飞去,它站在新筑起的泥巢旁,将新摘的柳条搭在窝旁,沿着鸟窝边缘,一点一点将树枝嵌入泥土里。
待装饰好鸟巢,它便站在鸟窝旁,冲着窝内那颗新生蛋唱起了歌儿来。
这里是幽禁皇后的冷宫,残砖败瓦垒砌的墙院杂草丛生,红墙斑驳,青苔纵横,人迹罕至,连一个宫娥都不曾有。
仅有梁上燕子的歌声在这方寸天地回旋。
苏长鸢自进了南华门,便与萧子新分开,带着金巧逶迤往冷宫院里来。
两人刚转出御花园,往西走了百步,便折入了冷宫地界,金巧见这里偏僻阴冷,不由搀紧了苏长鸢:“夫人,这里好冷清啊。”
不是冷清,是破败,不是荒凉。
长鸢轻轻搭着她的手:“别怕,这里没什么人。”
金巧瞳孔瞪大了些,说道:“没什么人,怕是有鬼勒。”
她笑她天真烂漫:“鬼有什么可怕,人才可怕。”
金巧自听不懂她所说话语,只是朝她身后贴了贴,近了她一些。转而走到关押皇后的禁地,听见几声鸟啼,金巧才松口气。
这里也不是没有活物,还有鸟啊。
苏长鸢也瞧见了那鸟,便立在房檐下看了两眼,不住叹息,心道,也只有燕子不会嫌弃这冷宫,反而还喜欢这样幽静的地方。
如此想着,却听见腐败的木门缝隙隐隐透出声音,是女人的哀鸣,声音凄婉,气息恹恹,低弱的声线不足以形成回音,只在某一个角落里停住。
长鸢推门欲入,却被金巧一把拉住:“夫人别去,小心那是鬼呢,要伤害你。”
拽紧她的衣袖,不叫她进去。
她知道她年幼胆小,便拍拍她的手:“你在此处等我,我去去就来。”
说罢,掀开衣袖,推门而入。
金巧急地打转,又不忍她一人进去,便也跟了上去。
“暧、暧、暧……救救我,救命。”
苏长鸢刚一进屋,便听个女音破旧的木制屏风处传来,她紧了口气,空气中充斥着一丝腥臭气息。
她站在屏风前,屏住呼吸,提步绕了过去。
一张破旧草席上,女人裹着一痕粗布麻衣,头发凌乱,面色苍白,气喘吁吁。
她一手捧着隆起的大肚子,听见有人进来,便努力抬起头,往上一瞧。
金巧见她面色如蜡状,恍若死尸复活,立即吓得哎了一声,原地愣住。
苏长鸢透过她凌乱的发,看清她是左承月。
但又不敢相信那是左承月。
昔日的左承月,是太尉府太尉大人掌上千金,灵动可爱,娇俏活泼,尤其是那一双杏眼,端的是清秀逼人。
如今的左承月,衣衫褴褛,面白枯瘦,双眼深陷,目光涣散,见到了她的第一眼,露出胆怯之态,忙吓得挣扎着往墙后靠去,口里说道:“苏贵妃,我没杀你娘亲,你又来做什么!”
可是害怕抵不过身体疼痛,她这一动,身下的血便如同小溪潺潺流下,洇红了腿间草席。
长鸢立即明白过来。
她要生了。
遂吩咐一旁愣住的金巧去通知宫女,将太医稳婆请来。
金巧也被这场面吓活了过来,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但她听闻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于是大剌剌跑出去,拽住一个宫女便说,皇后娘娘要生了,要找太医,要找稳婆!
苏长鸢前世与生产有几分经验,便知道此刻需要叫她躺下来,双腿叉开,保留力气。
可惜左承月一心把她当作苏锦鹤,吓得缩在墙角,一面抽着手下的稻草往她身上扔,口中喊着:“你别过来,别害我的孩子。”
她像是被关在此地许久,有些失心疯了。
苏长鸢便提起裙摆,爬上床榻,伸手去拉她过来:“皇后娘娘,我不是苏贵妃,我是她姐姐,苏长鸢,你认错人了。”
“你现在快要生了,赶紧躺下来,要不然你和孩子都有危险。”
“你是姐姐?”
左承月双眼泛着一丝怀疑的光。
长鸢探手过去,点点头:“对,我是苏长鸢,是太傅府的夫人,不是贵妃娘娘。皇后娘娘,你赶紧过来躺下。”
一截雪白的手腕伸到她面前,她瞳孔骤然收紧,大声叫道,你骗人,说罢,张口咬住了她手腕。
苏长鸢吃痛地嗯了一声,心叹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方才还气若游丝,这会子用尽了全力咬她。
她亦不敢大肆甩开手,生怕一个不注意就将她扇翻过去,如此一尸两命。
她于是不动不闹,只是眼睁睁望着她:“皇后娘娘,我真的是长鸢,你忘记了,我还给你送过杏子吃呢。”
那是她刚回长安,过及笄生日的时候,左承月也来了。
她把从平溪带来的杏子送了她两小袋。
小姑娘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酸得连连叫,又舍不得停下。
左承月或许也想到了什么,她咬在手腕的牙齿慢慢松动,放开了她的手。
长鸢忙收回来看,见手腕被她咬了两排牙印,其中门牙的地方有几处瘀青,还有几处破了皮出了血。
她忍住疼,忙用衣袖将手腕盖住,拉着她缓缓躺下:“皇后娘娘,你先躺下。”
左承月仰头望着她,眼睛直勾勾地,见她如此温和待人,又见她面容和善端庄,便知道她认错了人,口里鲜血刺醒她的神经,她恍然大悟,失声痛哭,嘶哑着嗓音道:“长鸢姐姐。”
长鸢解下身上翡绿薄披肩,抖开盖在她身上,一面压住她的手,叫她不要随意挣扎,保存体力。
左承月十分听话,软软躺下去,咬着唇努力不发出声音,她似乎也没有力气发出声音。
她又从食盒拿出所携带的桂花糕,塞到承月手里,劝她吃下,好补充生育所需力气。
那左承月摸着桂花糕,手上沾满雪花样的粉尘,呆滞望着房梁,慢慢往嘴里送着食物,小口小口地,一口巴掌大的桂花糕吃了半盏茶功夫,还有一半。
长鸢坐在席边,心不由抽着疼。
她左右服侍的宫女呢?如今她虽已被打入冷宫,贬为庶人,但她毕竟怀着皇嗣,怎么能没有人照顾她?
抑或是本有人照看她,但是某些个宫女们个个都是趋炎附势之辈,见皇后倒台了,也不上心照看,这会子不知道去了哪儿挺尸。
长鸢无暇深想,只听耳边传来细细声音,声似文蚁一般:“长鸢姐姐。”
冰凉的小手搭在她腕上,她仰眸望着她,也望望她的伤口:“对不起。”
长鸢屈起手指,将她手腕握住,塞回衣服里:“说什么傻话,你现在要保留体力,别再动气了。”
兴许是吃了块桂花糕,她有了几分力气,旋即摇摇头:“不,我......说,我不曾......害你母亲。”
她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跟随着气息只出不进。
苏长鸢原本就是来向她求证此事,未曾想先遇见她生产,她一时忘记了自己的目的,却又在此刻听见了自己想要听的声音。
她怔了片刻,本还想问她一些细节,但看她脸色发白,牙齿咬的咯咯咯响,心一酸,便道:“别说这些了。”
左承月不依不饶,歪着脑袋说:“你......不信?”
她深吸一口气,落在膝盖上的手指紧紧抓了抓:“我信你,你别说话,再吃一块桂花糕。”
说着,又拿了一三角桂花糕塞入她手里。
才发现她手中还剩下半块桂花糕没有吃,她把两块桂花糕都捏住,并不吃,只是望着她:“你信我,太好了,你能帮我一件事吗?”
“你说。”长鸢凑上前,侧耳聆听。
一股微弱的风自脸色袭过,她声音沙哑:“我想要见陛下。”
陛下?
长鸢劝道:“陛下会来的,你别说话了。”
她伸出手来,再次握着她的手,恳求着道:“我似乎觉得,看不见陛下了。”
“你别胡说。”
“我没胡说,姐姐,我想跟你说说陛下。”
赵烨这个人,有什么好说的。
长鸢虽不愿意听,但也于心不忍:“你说。”
她痛苦的表情闪过一丝希冀,嘴角牵了牵:“那年御花园赏菊,太子殿下一袭粉衣于菊花丛中,他正扶着一株被风吹倒的菊花,小心翼翼扶正。他生得十分好看,眼睛就跟那树上的杏子一般,水灵灵的,比姑娘还好看几分,性子也是极为柔和的,对待宫女时,也没有盛气凌人的气势。”
她边说着,边喘着气,长鸢欲要阻止,但也无法阻拦她喷涌的爱意:“众人都说太子殿下性子娇弱,有女儿柔态,爹爹也说,他不堪大任,可我偏偏喜欢他女儿柔态,偏偏喜欢他待人温和,我知道,他没有几分喜欢我,但是我入了皇宫以后,他从未苛待过我,事事都顺我的注意。纵然知道他不喜欢我,但我也愈发地喜欢他。”
左承月说得不错,当初苏长鸢嫁于赵烨为太子妃时,两人也曾有过柔情蜜意。
她便是被他这温柔顺从的性子吸引。
然而这样性子的人,注定是一个懦弱的人,一旦出事,他便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长鸢认清他是一个哪样的人,但也不好直白相告,只是安慰她,陛下会来的。
话毕,只听门外传来嘈杂人声,长鸢起身张望,见是太医、稳婆、并几个丫鬟宫女带着各色接生所用物件着急往院内赶来。
长鸢自松口气,起身将门让出,踱步到院外等候。
自太医稳婆们进去以后,左承月的哭声没有断过。
宫女们不断进出,手里端着水盆,水已经被纱布上的鲜血染红,一盆又一盆,似乎望不到尽头。
最终,一声尖锐的声音自院中传来,那声音震得冷宫院墙颤抖起来,震飞了一群麻雀。
须臾稳婆慌慌张张打里边出来,她满手是血,忙不迭举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颤抖着对着苏长鸢道:“苏夫人,不好了。”
里边已经没有了哭声,只剩下手忙脚乱叮叮哐哐的声音。
苏长鸢脸色一沉:“怎么了?”
那稳婆急地搓了搓手:“这......皇后娘娘的胎位不对,寻常的顺产,胎儿是头朝下,难产,胎儿是脚朝下,可娘娘的胎儿......是背朝下。”
背朝下......,这是一尸两命的胎位。
苏长鸢只觉背后一凉,牙齿咬的咯咯作响。
这不是叫她选择,而是告知她,已经没有活路了。
尽管如此,长鸢还是拉住稳婆:“你一定有办法将胎位扶正,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