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闲叙,展眼来到了平溪闹市,要进去街道,便需要下车步行前往。
长鸢打开帘子,见天色不大好,薄雾浓云,细雨如纱,冷风卷来,冰沁入骨。她不由得缩起脖颈,紧了紧项上那一圈白色冬貂毛。
萧子新撑了奶白印桃花的油纸伞,下了车后便转过身来,弓着腰身,将伞移到她跟前,一面抬起手来,掌心朝上,示意她搭上去。
她轻瞥一眼,便将手腕搭了上去,借着他的力跳下马车。
萧子新的手紧紧一握,扶着她站稳,又松开她,与她共撑一把小伞,往窄巷里行去。
天色不好,巷子里人丁奚落,三人很快穿过长巷,走到一处明为清风雅韵的戏院门口停下。
门口侍立着两身着彩色戏服的郎君与娘子,正冲着外面招揽看戏的游客。
陈微远躲在她二人身后,悄悄地说:“唐掌柜每日都会来此店巡视,算着时辰,应该还未出来,他们认识我,见到我来必定会通风报信,一会儿我去后门堵着,你们俩从前面进去,来一个瓮中捉鳖!”
长鸢笑道:“这话可不好说,不过,唐掌柜长什么模样,我们一会儿进去,也好认出他来。”
说话间,戏院门口那一对郎君娘子正朝她们招手,邀请她们进去看戏。
陈微远还没来得及回答她的话,忙闪身到萧子新身后躲着,说道:“和其他商人没啥差异,但是他手里常年盘着一对核桃,你们一见,就知道是他,不跟你们多说,我先走了。”
说罢,将伞掩着头面,偷偷摸摸绕进小巷子,往戏院后门拐过去了。
长鸢回过神来,与萧子新一道往清风雅韵门口行去。
热情好客的小娘子上前一步,走到她跟前躬身行礼,一面伸手过来接萧子新的雨伞。
“哎哟,这位郎君半边肩都湿了,快与娘子进来喝杯茶。”
苏长鸢听她这么一说,飞快地朝萧子新肩膀瞥去,见他雪白披风上的一圈白狐狸毛已经濡湿,原本柔软的毛发上面晶莹挂着几点水珠,有些毛发还粘在了一起。
她眨了眨眼,神情稍作呆滞。
小娘子打开垂花帘,引两人进了屋,只听院内传来一阵悠扬的筝乐,虽不知是什么曲子,但余音绕梁,荡气回肠。
两人继续往前走,绕过门口一块巨大的汉白玉雕竹叶屏风,院中景象尽收眼底,院子一共两层,第一层下面铺设着百十来张桌椅板凳,已经坐满了客人,众宾客齐齐盯着远处红色看台上拨弄琴弦的美人,时不时饮茶吃瓜子,悠闲自得、乐不思蜀。
第二层楼穿廊上也摆设着同样看戏的桌椅,上面的客人正好可以将下面看台尽收眼底。
那小娘子说道:“眼下只有二楼有空位了,还请郎君娘子移步楼上。”
长鸢也被这茶色酒香,歌舞奏乐迷得半痴半醉,一时沉溺,在院子里打量了一圈,才把目光落在面前小娘子身上:“敢问娘子,唐掌柜的可在。”
小娘子稍作警惕,眼神里也多了几分打量,她上下看着两人,见两人不像是寻常的客人,又想起最近唐掌柜的吩咐,心道这二人怕不是来打秋风的,便委婉道:“不在,喝茶听戏上二楼。”
长鸢笑着:“我们是唐掌柜的朋友,还请姑娘引荐一二。”
说着,轻撩衣袖,从雪白的手腕上滑落出一串红石榴珠子,递给小娘子。
小娘子眼中放光,飞速眨了眨眼,又朝四周瞥了眼,见无人,才垂下手来,无意撩起衣袖,露出那光秃秃的一截胳膊。
长鸢便拉住她的手,将那串珠子串在她手上:“娘子肌肤好是细腻,将这一串红玉衬托得十分明艳。”
她自顾撩了一下头发:“哎哟,瞧您说的。”
一面掩着口鼻道:“我家掌柜的在一楼小厨房说事呢,哎,别说是我说的。”
说完,纤纤手朝着后厨房一指,便不再带他们过去,转眼一溜烟就不见了人。
长鸢笑着摇摇头。
立即往小厨房移步,巷子逼仄,室内昏暗,萧子心紧紧跟在她身后,笑道:“夫人一向喜欢用这样的方法买通人心。”
苏长鸢歪头过来:“彼此彼此,你不也一样,这买路钱可少不得,不过,这也只是针对部分人可用。”
萧子新的声音在耳朵后响起:“什么人。”
她抿了抿唇:“自然是缺钱的人。”
两人一边说着,逶迤来到小厨房。
只见厨房门外侍立着一个身段高瘦,衣着朱红锦缎,头簪金色发冠,脚蹬黑缎鞋。
看年岁不过三十来岁,他背对着她们,纤白的手隐藏在衣袖中,衣袖轻微抖动,发出木质摩挲起来的声响。
是唐掌柜!
“不同人喜欢不同的口味,你们在每一桌客人上来后,都问好她们的饮食禁忌,再传到厨房里来,这个事情都做不好?还不如我自己垫了勺子,给你们炒几个热菜。”
“嘿嘿,掌柜的说笑了。”
被训斥的人群中发出谦卑的声音来。
“并非说笑,我给你们炒好了菜,端到你们跟前,再换好戏服,上台给你们演一曲,演完了下来再给你们沏上一杯热茶,你们说好不好。”
此刻后厨万籁俱静,无一人敢大声呼吸,亦不敢咳嗽。
这唐掌柜声音清脆,还带着几分柔和,但却是字字珠玑,句句讽刺,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嘲讽他身前那些做错事的人。
这般笑里讥讽,叫人不寒而栗。
长鸢也罕见这样的人,不小心一脚踢到摆在道上两旁的竹篮子上,篮子里装满了碗筷,只听一阵瓷器声响,那唐掌柜也顺势转过头来。
“谁在那里。”
烛火之下,他的脸泛着红光,脸颊瘦削,双目似鹰眼,朝她们看了过来。
长鸢也不再怕的,两步上前,从阴暗中站到烛火之下,她端着行了个礼,说道:“叨扰了,我是平溪令外甥女苏长鸢,今日是特意来找唐掌柜的。”
唐一舟不认识她,但认得平溪令三个字,他锐利的目光稍作和缓,这才笑道:“原来是平溪令的外甥女,失敬失敬。”说着,不忘回头吩咐厨房里要注意的事,转而朝她们二人走来。
一面笑着,引她二人往戏园子里走,走到一处空位,就顺势邀请她们坐下:“二位先不着急,先坐下来吃茶看戏,我去换身衣裳就过来。”
说着,叫了两个丫鬟上前服侍,他做势便要往后门溜去。
萧子新自然知道,他与苏长鸢对视一眼,立即跟了上去。
唐一舟刚甩开她们,踱步走出后门,便见后院站着一个身姿挺拔的男子,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平溪令之子陈微远。
不巧陈微远正好看见了他,立即上前迎来。
他假装没看见,甩了甩衣袖就要转身离开,谁知一转身,又见一个挺拔如松的男子拦住了去路。
他面带笑意,手执一把折扇,在胸前徐徐地摇:“不知唐掌柜要去哪儿啊?”
苏长鸢也从后赶过来,站到萧子新生侧,这样一来,她们三人将他围在了中间。
唐一舟面色笑笑:“陈小爷,苏姑娘,算起来你们比我还要小上一辈,如果实在要与我商谈什么事,也不该你们几个小辈来,还是回去请你父亲来吧,不然的话,一会儿你们哭着出去,还以为是我唐某欺负你们了。”
陈微远知道他是故意奚落,且还带着要挟的意味,一时忍不住道:“唐掌柜的,难不成你还要动手打我们?”
唐一舟抿嘴道:“不敢不敢。”
苏长鸢上前一步,朝陈微远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胡来,一面朝他赔不是:“掌柜的,我见掌柜的如此富贵,面容和善,想必一定是一个爱做好事的人。”
他喜上眉梢:“小姑娘说话好听,可惜,我怎么觉得是在给我唐某戴高帽子,这帽子我可担待不起,留着你们受用吧。”
话音一下急转,他也别过身去,转身就要冲出后院。
萧子新唰地一下展开折扇,拦在他跟前,轻轻地挑了挑眉:“唐掌柜。”他声音沉稳而清凉,带着几分压迫感:“她们在你眼里是小辈,尚且不能与你说上话,不知萧某能否与你共议此事。”
唐一舟被眼前这少年的气势所压迫,他心一沉,细细思索着,方才就见他并非鼠辈,身上既有仙才兰姿的气质,又有丰神俊朗的英姿,气度不凡,亦不敢动手伤人,便道:“你是谁?”
陈微远眺上台阶:“他可是当今陛下老师萧太傅,够格和你说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