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长鸢这才打破宁静:“药煎好了。”
五更天了。
圆月渐渐淡出去,天色朦朦胧胧,看不太真切。
萧起端着药,苏长鸢提了一盏六角菱纱宫灯,并步往甘露殿走。
刚走到殿外,就听见一个瓷瓶摔碎的声响,紧接着,又有其他物件被扔在地上的声音,皇帝的嚎叫声也从中传来。
苏长鸢匆忙行了两步,见曹公公手拿拂尘,在殿门口来来回回,不安地转着圈。便上前询问:“曹公公,怎么了。”
曹公公见了两人,就像见了活菩萨:“你们可算回来了,陛下不知道怎的,忽然发起疯来,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力,在殿内又砸又骂,说要杀人呢。太子殿下按他也按不住,便叫奴家赶紧来请你们呢。”
苏长鸢与萧起对视一眼,也不等皇帝宣召,径直往甘露殿内室闯去。
一进内殿,便见地上七零八碎摔坏了好几个瓷瓶,朱红色的床帐上,皇帝被赵烨狠狠按住手,仅仅露出一张脸来。
方才那长脸还面白如蜡,此刻却面似红枣,双眼瞪圆,布满红血丝的眼球往外一瞪,似乎要夺眶而出。
苏长鸢不慎看见他的目光,骇得双腿发软,她下意识拍了拍胸口,心叹,陛下莫不是回光返照,得赶紧喝药才行。
苏长鸢看看来一眼萧起,萧起才勉强行驶着素舆,到床帐之下:“殿下,药熬好了。”
赵烨整个人趴在皇帝身上,头发和衣衫均一凌乱,看来方才两人起了不小的争执,他只转了个头,说道:“太傅,快给父皇喂药。”
那皇帝红色的眼珠子一转,立即瞪住萧起,大声喊道:“朕不喝,朕不喝药,你们想要害死朕,朕的慎儿呢?朕的烨儿呢,快来人,把这个乱臣贼子给朕叉出去!他要害朕,他要毒死朕!”
赵烨只当他是说胡话,且他刚刚经历了赵慎的背叛,一时怕是糊涂了,便死死按住他的手道:“父皇,我就是烨儿啊,梁王赵慎因为谋逆,已经被禁军射死了,是太傅,太傅保护了烨儿,保护了您,他从不是什么乱臣贼子,他是开国将军萧大元帅的孙儿!父皇,你醒醒。”
皇帝听他如此说,眼神转而看向了他:“你说什么?慎儿死了?怎么死的?”
赵烨把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
皇帝眼珠子一瞪:“慎儿死了,萧起杀的?”
赵烨点头:“因为梁王谋逆,太傅大人才命禁军杀的。”
皇帝一把抓住赵烨,激动道:“他杀了慎儿,下一个就是朕,再下一个就是你,烨儿,他功高盖主,早已有异心,他萧家要取我赵氏代之,你不能养虎为患,立即杀了他,立即杀了他!”
苏长鸢心一揪,整个人软了下去。
料想皇帝已经发了疯,但此话说出来却并不掺假。
萧家乃将门世家,从开国到守护大周已经持续三代之久,皇帝本该心生感激才是,怎么偏偏会有如此想法。
想萧起一直忠心护主,不惜被折磨成了残废,不但没有得到补偿,还被这样误会,他的心里该是如何滋味。
她不忍心看他,却不自觉地看向他,他端正地坐在素舆之上,面色并无半点动容,他似乎早就知道皇帝是如何看待他的,所以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见皇帝发疯,他依旧端起药盏来,琥珀色的药汤倒映着他一张清冷的面容,他淡然道:“陛下,该用药了。”
赵烨知道皇帝在发疯,他按着他道:“父皇,你冷静一下,太傅不是来杀你的,也不是来杀我的,他是来救你的,你生病了,需要吃药,父皇你赶紧把药吃了,马上就能好了,等父皇你的病一好,就知道太傅一片赤胆忠心。”
皇帝被赵烨按在身下,依旧用力地摆动着,试图挣脱开来,听他这般说,他哈哈哈大笑起来:“朕不信,朕不信,这药里有毒,但凡吃了,朕顷刻便会中毒身亡,萧起,你把它喝下去,你有本事下毒,你有本事把它喝下去!”
萧起端着药盏的手微微一颤,他垂下眼,盯着药盏中自己的模样,忽然露出一丝苦笑,头一仰,端起药就要往嘴里送。
说时迟那时快,他嘴唇刚含着瓷碗,便有一双冰冷的手握着他的腕。
他睁开眼,转而看见苏长鸢立在身侧,她缓缓从他手中顺走了药碗,双手捧稳,面朝皇帝,扑通跪了下去。
“陛下,药是臣妇一手所煎,若是要下毒,那便是臣妇一人所为,若是要试药,那也便该是臣妇试药。”
说罢,端起药碗,仰起头来,将药一饮而尽,偶有残余的药液从她嘴角滑落。她抬起衣袖,拭干嘴角残余汁液,另一只手将空碗倒立过来,正对着皇上。
“长鸢。”萧起敛了敛眉,静静地望着她。这事原本与她无关的,她又何必喝下那苦寒药物。
苏长鸢并未看他,只直勾勾地盯着皇帝:“陛下,可以喝药了吗?”
或许是看见了她安然无恙,又或是因为其他的原因,皇帝终于安静了下来,他不再挣扎,也不再大喊大叫。
赵烨轻轻松开他的手,缓慢从他身上下来,扶着他坐起身来。
苏长鸢将另一碗药端起来,递给萧起。
萧起则端着药,再次将药碗递到皇帝跟前:“陛下,请用药。”
那皇帝垂眼看药,紧紧盯着药碗中自己的倒影,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忽地一下,他再次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他伸手抓着自己的脖颈,张嘴呜咽地叫了两声,双腿犹如两把断刀一般狠狠砸着床沿,啊啊啊,啊啊啊啊地叫了两声,顿时一口鲜血喷涌出来,就像血雾一般,尽数落在萧起的脸上。
他顿时四肢僵硬,双眼翻白,整个人硬邦邦地摔在床上。
他的瞳孔慢慢朝四周扩散,漆黑的眼珠占据了眼白,脸上的血色也在顷刻之间消散,变成一痕蜡白。
赵烨吓得忙跪倒在床榻跟前,大声哭喊:“父皇,父皇!”
萧起轻轻搁好药盏,行着素舆往床头边去了一点,他屈着食指,去探皇上的鼻息。
不过片刻,他收回了手,双手朝赵烨一拱:“太子,陛下宾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