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谢新就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陌生人砍了养父的下肢,他被吓坏了,翻窗而逃,被发现了,那个人一直追他,他把车开到最高码数,吸引交警的拦截,他在交警大队请去喝茶,躲过了一劫。
谢新继续说:“从交警队出来之后,我没有再去源京上班。董事会推出了薛雯,给她有名无权的位置,只让她拿到该有股份的钱,其他的什么也不给她。她几乎不去公司上班。”
“因为我一直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我就在源京找了个快递员的工作,希望有天能遇到他。我知道这无异于大海捞针,但如果你走到绝路,你会走万分之一可能的路吗?“
江博渊想了一下,然后点头。
换做他他也会。
谢新:“后来我在江南北苑送快递,遇到一个人把信封扔我车里,我去送快递,追他的时候看到他,我确定他就是我在书房见过的那个陌生人。所以我没忍住,悄悄看了信件内容。我发现是一串名单,没理解是什么意思,我就把信送去北格别墅。”
“然后我看到他在二楼的窗户。”
“他在看我,或者说他在看薛娆。我从大观园离开的时候,薛娆只有八岁,小孩子不记人,她现在不记得我的长相了,但我还记得她。我觉得他看她的眼神不太对,而且那封信里为什么有她的名字?”
“他本来就是个危险人物,我担心他对薛娆不利。我就辞去工作,但假装还在送快递,一直跟着薛娆和他,希望能发现什么帮到她。”
“然后我就发现他杀人,而且是名单里的人,我本来想报警养父的案子,因为出了这件事,我也不敢冒头了。”
江博渊敲了敲桌面,沉声说:“这么说,你一直在跟着林威?”
“嗯,偶尔也跟着薛娆。我能作证他没有去国外学习,他独自留下方攀加班,杀了方攀后抛尸。他约邹亚克在新天地酒吧见面,杀死后转移尸体到电影院。我都有证据,就在我的备用手机里。”
江博渊听到这里,有些生气:“你看见的时候为什么不报警?”
谢新坦诚地说:“我怕死。但如果我报警,可能会打草惊蛇,让他不按照名单顺序杀人,那下一个死的就是我。”
他垂下头:“我最多只能做到悄悄跟踪,尽可能找到更多证据帮助警方,同时保护我想保护的侄女。这是我身为普通人,能做得最多的了。在欢乐谷的时候人太多,我没能帮到她,在阁楼的时候我已经用尽全力了。”
江博渊的怒气散了些。
他不好评论谢新的做法,但是能理解。人都是自保为上,不是人人都愿意冒头,为不认识的人去死的。
但如果是认识的人就说不定了,这次他想保护的只有他的侄女薛娆,所以在面对提着斧头的林威时,他也上去搏过。
他只是想把力气用在他想保护的人身上而已。
江博渊说:“你知道薛长坤的下半身尸体藏在哪里吗?”
谢新摇摇头:“那天我只顾着逃,没敢回去,我不知道他把尸体埋在哪里。”
他的备用手机里,虽然没有直接拍摄到林威的作案过程,但拍到了他的路线视频。
这个证据已经足够定案,尤其是多了唐中薇的一份口供。她帮助林威化妆遮盖膝盖的伤痕,她听过林威说他在杀人的时候最清醒。
她亲眼目睹父亲唐邵死在林威的手中,但她因为多年被父亲家暴而袖手旁观。
江再灵用了三天时间整理完证据,然后提交给江博渊申请结案。
至于涉案的人会怎么判刑,是法院的事,他们只负责整理案件事实和证据。
江再灵成功提交完结案申请后,对着电脑长长的伸了个懒腰,难得放松地撞了撞安旭东的胳膊:“今晚咱们几个聚聚?”
江再灵对下属没有什么架子,案子结了更加随和,处得跟兄弟一样。安旭东却无论何时何地,脸上的表情都是硬邦邦的。
此刻听了江再灵的话,安旭东没说好还是不好,而是瘫着脸看了看薛娆的工位。
江再灵顺着他目光看去,见到薛娆还对着电脑上的一堆资料发愁。
她便想起来,名单案虽然结了,但薛长坤的案子仍然悬着。
因为薛娆找不到他下半身的尸体究竟藏在哪里。
虽然她有薛良生提供的证据,但是找不到尸体,就无法结案。实际上,也包含林重崎的案子也还没结,因为找不到他下半身的尸体,江再灵申请结案时把这个案子单独拎出来了。
江再灵觉得他们都是林威杀的,同样被砍了下半身,极大可能两个人的尸体都埋在一处。
想至此,她挪着滚动椅来到薛娆身边,道:“你都看一个早上了,休息会儿吧。”目光下移,落在她还绑着绷带的手臂:“你伤都还没好呢,是不是该换药了?”
薛娆看了眼手臂,没吱声。
她不敢休息,林威死了,她不知道还有谁可能知道藏尸点。
她审问过跟唐中薇,本以为这人和林威关系最近可能知道什么,然而唐中薇却真的不清楚。
也没有怀疑唐中薇说谎,用她的话来说,如果林威还活着,可能会为了保护林威欺骗,但人都死了,说不说又有什么区别?
她是真不知道尸体在哪里。
薛娆疲惫地抹了一把脸,不慎扯到手臂的伤口,疼得她龇牙咧嘴的同时,忽然想到什么。
林威说过他杀人,是为了得到母亲的认可。他最开始杀人的时候,曾把尸体拉到母亲的面前讨赏,他导演的人偶儿子里也有这么一段剧情。
那,薛司宜作为他讨赏的对象,会不会参与或者指导或者命令过他的埋尸点?
薛娆一把抓过桌面的手机,来不及给任何人说她的想法,立刻飞奔出警局。
母亲现在还在医院治疗断臂的伤,她去换药,顺便能见她。
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江再灵一跳,江再灵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跑远了,而安旭东敏捷地跟在她后面。
江再灵跟李邻默默追上。
暑热未褪,太阳把大地烤得烫脚,薛娆一路来到医院的时候,已经热得满头大汗。身上的汗水流出来,晕得她手臂痛到发麻。
她理了理被汗水湿透黏紧额头的碎发,来不及先处理伤口,直接去了薛司宜的病房。
病房外面有四个警察守着看押,他们都认得薛娆,没有多加阻拦。
薛娆看到病床上的薛司宜时,有一瞬的恍惚。
才三天没见,母亲瘦了一大圈。
她本就瘦小的身躯这会儿更是瘦弱,宽大的病号服往身上一套,显得她脆弱无骨。她的眼睛又红又肿,眼底下一大片青黑,一看就知不仅没睡好,还极有可能经常哭。
深凹下去的眼皮更显得她目珠无神,呆滞无光。
她神色木讷,呆若木鸡,像一段木头干巴巴地靠在病床上,哪怕薛娆已经走到病床边,她也没有动弹。
要不是她还在眨眼,薛娆差点都要以为她是植物人。
薛娆的五指在她面前晃了晃,试着喊了一声:“妈?”
“……”薛司宜眨了眨眼,呜地哭了一声,却没有眼泪。
这三天里,她已经流干了眼泪,终于尝试到了丧子之痛,曾经在薛沁心里流淌的血河,如今也同样流淌在她的脑海里。
她无数次想起林威说的话:为什么不能忽视我的性别,只看我的身份?我是你的儿子。
脑海里也总浮起林威死时的那个口型:妈。
每想到这些她就泪流不止,终于品尝到后悔的滋味,也终于明白她极端恨男性给她带来的除了悲剧没有其他。她肠子都已经青了,可再也没有转机了。
她现在是待定罪的凶手,她连见儿子的资格都没有。
她很想见见儿子,忽然看到眼前晃动的五指,她反应过来,她有一个警察女儿。
薛司宜把所有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刹那间她被抽走的灵魂重新注入,她眼里有了希冀的光彩,一把拉住薛娆的衣袖恳求道:
“你是警察,你能不能帮我争取,让我见见林威?啊?”
她好久没说话了,一开口声音嘶哑得自己都愣了一下。
薛娆吐了口气,轻轻往后退挣脱了她。
“妈,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我是你妈啊!我……”
“你也是薛雯,是个杀人凶手。”薛娆打断了她 ,沉声说:“我做警察不是为了给亲人便利开路的,而是为人民服务的。”
薛雯愣了一下,随即慢慢垂下头。
她很失望,但是更绝望。
她发现薛娆用了自己之前逼迫她用的发绳扎头发,但现在不知为什么,她一点都没有以前那种孩子听话的开心感。
薛娆说:“我来只是想问你,知不知道我爷爷和我爸下半身的尸体藏在哪里?”
薛雯没吱声,紧紧垂着脑袋。
薛娆也没有急着逼问,而是拉了把椅子坐在她的病床边,像寻常一样跟她聊天:“妈,你信佛吗?”
薛雯依旧没吱声,她也没指望她回应,继续自顾自地说:“我不知道你信不信,但是你儿子林威信。”
薛雯的手指动了动,抬眼看着她。
薛娆想起在储物间时,杀人犯林威给她说过,他杀那些名单里的人时,都会对他们说一句‘佛说’的话。
佛到底有没有说过那些话,她不知道。她只觉得,林威可能是信佛的,不管他信不信,现在都是她最好的利用工具。
她知道这样的自己很残忍,很不是个东西,在母亲最痛苦的时候,用她最愧对的母子情来获取她想要的线索。
但她没有别的选择,林威已死,唐中薇不知道,除了母亲,她实在不知道还能找谁。
她继续道:“林威杀名单里的那些人,是因为那些都是不顾家庭不顾孩子的男性。你想一想,他为什么只针对男性?因为你讨厌男性,他恨你所恨的。”
“而他只针对不顾孩子的人,是为他自己。他没有得到过你的关注和疼爱,他讨厌像你这样不顾孩子的家长,但他不想对你下手,所以杀了我爸,其他的只能从外面选人。”
薛雯的眼睫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如果还有眼泪,她定然又是泪流满面。
可她实在哭不出来,眼睛疼得像是瞎掉,视线里的物体已经模糊。
她没了双臂,不想再变成瞎子,她还希望以后能看看儿子的照片苟活。
薛娆又说:“他杀人是因为你,走上犯罪这条路也是因为你。他信佛,听佛说人活着时罪大恶极会下十八层地狱,你觉得他会下吗?”
薛雯滚了滚干涩的喉咙,呜咽着说:“如果他信,那他就会下……”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下,但现在是你为他赎罪最好的时候,毕竟他犯罪的起始点都是因为你。我们国家本就崇尚孝道尊老,他杀的又都是至亲长辈,如果下十八层地狱是要受极刑的。”
“你现在应该帮他赎罪,你告诉我,爷爷的尸体被你们藏在哪里,等我找到,我帮他找到佛赎罪,求他在地狱好过一点。”
薛雯的手紧紧撮在一起,她感觉现在的薛娆好像林威,以前只有林威会给她说这么多,给她叮嘱这个那个,教她什么事该怎么做。
从患病之后,面对林威时,她大多数时候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什么都听林威的,什么都依靠他,就算被坑了也反应不过来。
现在的薛娆几乎和林威重叠,她不由得把她当成她,露出孩子性的一面:“我不能出去,你真的会帮我?”
薛娆愣了一下。
以前母亲跟她对上时,总是成熟稳重的,且具有压迫控制,不允许她怎样怎样,逼她怎样怎样,将她完全圈禁在她的理想状态里。
现在像孩子这样的母亲,她从没见过。
薛娆不傻,大概能明白她是把自己当林威了,那个教她犯罪,教她坦然自若面对警察审问时打迂回战术的林威。
她也就顺着说:“会。我会帮你做任何法律范围内的事。林威,他是杀人犯,也是我亲哥,我会帮你替他拜佛。”
薛雯低着头:“那你等我想一想。”
她绞尽脑汁,薛娆也不打扰她,她想了好久好久,好不容易才在紊乱的记忆里搜到一点什么,但是并不全面。
她只搜索到两个名字,一个是陈芳莲,一个是孟兰雨。
薛娆听得直皱眉,她知道陈芳莲,这是之前给企鹅送饭的阿姨,被审讯时,她还说谎她没有在里面看到其他东西,其实林威一直都在阁楼里不是吗?
但她却为了薛司宜隐瞒,江再灵结案时想过再找她,虽然她已经再提供不了什么有用的线索,但她可能犯了包庇罪,仍然需要抓到人。
等他们去找人的时候,却发现这人已经人间蒸发,现在还在到处找她。
可是孟兰雨又是谁?
薛娆问:“孟兰雨是你什么人?”
薛雯什么都忘了,生病以后记忆乱,精神乱,有时候还会出现幻觉,她想了好半天,说不出所以然来。
薛娆害怕激她严重发病,不敢再问,她离开了薛雯的病房,打算去换药。
一出病房,发现江再灵和安旭东几个都在外面走廊等她。
薛娆往换药的护士间走去,边问:“你们什么时候到的?”
“就在你之后没几分钟,觉得薛雯熟悉你,你更容易问出情况,我们去了恐怕会刺激适得其反,就没进去。”江再灵接了话,跟她进了护士间,问:“你问到什么了吗?”
薛娆坐下,任由小护士给她拆绷带,答道:“她忘记了很多,只记得两个名字。一个是陈芳莲,一个是孟兰雨。”
“陈芳莲我们都知道,而且在追捕中。但是孟兰雨是谁,你们有谁知道吗?”
安旭东接话:“孟兰雨不就是被薛沁霸凌致死的那个女生吗?上次结案的时候,我们把这个案子也拎出来了。因为案子简单,薛沁又主动交代,三天就跟名单案一起结了。”
薛娆拧眉:“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李邻笑了一下,主动温和的解释:“前两天你不是养伤嘛,又在忙薛长坤的案子,我们结案的时候就没找你。”
薛娆嗯了声,心里却是疑惑重重,孟兰雨是被薛沁霸凌致死的同学,她跟薛沁的年纪必然相差不了几岁。
那她年纪这么小,怎么会牵扯到爷爷的死?甚至有关爷爷的埋尸点?
她抬头问安旭东:“你跟信息科的昌顺熟,你们查了吗,孟兰雨都有什么人际?”
安旭东结这个案子的时候,都把孟兰雨的家里关系翻了个底朝天,这会儿对答如流:“孟兰雨的四老只有奶奶还活着,她老家是牛水村的。她是单亲家庭,父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对了,她跟陈芳莲的母女,父亲死后,是陈芳莲和她奶奶一手把她拉扯大的。”
孟兰雨跟陈芳莲是母女?
薛娆微愣,一瞬间似乎都感觉不到换药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