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的日子过了几天，爱丽丝已经完全适应了新工作新岗位，还有新生活。她每天充满活力，从来不赖床，一大早就会从小床上一骨碌爬起来，冲进卫生间迅速洗漱完毕，然后就冲到监控房间，问姽婳今天要去哪个小世界，玩点什么。

她还在热切地盼望着休息日的来临，打算按照自己小本子上列了好多页的名单，进行一场大采购。但这一天早上，一封信随着餐盘送了进来，像一场突袭而来的飓风，彻底搅烂了她的好心情。

姽婳在还奇怪，今天她怎么那么安静，跟平时快乐的小蚂蚱一样的风格完全不同。就看见爱丽丝蔫头耷脑地坐在椅子上，先是呆愣了一会儿，然后就开始抽抽搭搭，眼泪淅沥沥滴坠在自己脚尖，那个画面宛如浇灌机器人开始了今天的工作，哭得姽婳也呆住了，一时做不出任何的反应。

“你、你怎么了？”

爱丽丝把信纸倒转，她倒是没指望姽婳距离老远能读清上面写了什么，大声地转述了一遍，“我妈妈、她说，既然我现在住在公司里，长期不回家，我的房间就不给我保留了。我哥哥要结婚了，他们要把我的房间改成婴儿房兼杂物间了，呜呜——”

姽婳莫名其妙，微蹙眉凝视了她半天，还是搞不明白这里面的泪点在哪里，“你可以另外租个房子，自己住不是更好吗？”

爱丽丝又抽抽搭搭地回答：“可是、可是我穷，呜呜——我没有钱租房间，我是个失败者……”

姽婳被她吵得头疼，一般来说真正伤心欲绝的人，都是心碎于无声，将哀痛和死寂结合起来，像她这样仰着头不管不顾地哀嚎的，真是少数。

“别哭了……”姽婳按动着太阳穴跳动的青筋，“你不就是想要一个房间吗，很简单的，我教你。”

爱丽丝慢慢止息了抽噎，用怀疑的眼光望着对面玻璃墙，脸上还是有些怀疑的表情，“真的吗？什么办法？”

环境终于回归了安宁，姽婳微微松了口气，将太阳穴上的手指放松，“很简单，你打一个匿名电话到防疫部，举报梅毒螺旋体通过你哥在你们小区里传播。然后把电话打到最八卦没有下限的《潮流都市》杂志，同样的信息跟他们通报一遍，不出一天你哥就在全城闻名了，他的婚肯定结不成。那你的房间就保留下来了。”

爱丽丝两眼瞪得溜圆，小嘴也像河豚一样成O型张开，“不行！不行不行！那是我亲哥，我怎么能这么干呐？”

姽婳不是很理解她的情绪，“你刚才不是为了一个房间哭得肝肠寸断的吗？”

“那也不能……”爱丽丝忽然有些奇怪地望过去，“你没有什么亲人吗？我觉得你好像没有过家庭生活的样子。”

姽婳耸耸肩，“我没有亲人，我出生的时候亲人把我扔在大街上，我没见过他们。”

爱丽丝的眼光里忽然充满了无限怜爱，“那……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这么惨。”

姽婳更加迷惑了，“为什么要对不起？我现在过得很好啊。”

爱丽丝小心翼翼扫视着她身陷囹圄的现状，点点头假模假样地应付，“嗯对对对，你这样挺好的。”

姽婳又叹了口气，“还有更简单的办法，你拿一张纸，我来口述你来写。”

爱丽丝半信半疑地从小本子上撕下一张纸，另一头姽婳开始徐徐颂念：

“亲爱的妈妈，听说了那个好消息，我高兴得哭了。太好了！哥哥是个优秀的人，聪明健康又事业有成，跟我这个彻头彻尾的人生失败者完全不同。我什么都没有，没有钱，没有健康，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女孩儿，也没有什么人喜欢我。当然我不是说您不爱我，我相信我的妈妈一定是全心全意无所图地爱着我的。把我的房间拿走吧，我已经打算好了，今后一直住在公司里，虽然这里的环境可以说很恶劣，宿舍小得离谱，饭也吃不饱，还得跟一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共享所有的空间，但是为了哥哥能过上我希望的好生活，我心甘情愿付出我的一切。”

说完，姽婳又斟酌了一遍刚才那一番用词，满意地点点头，“好了，只要你的亲人不是冷血混蛋，没有人还能厚着脸皮把你的房间拿走，这就叫以退为进。”

爱丽丝目瞪口呆看着纸上的这一段文字，呐呐了半晌，“我……我从来没有这么情感外放过，这有点羞耻啊……”

姽婳不以为意，“这个世界终究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的，通常是你说10分，别人只能领会5到6分，所以为了达成所愿，就要说到20分。”

“可是……这样不就成了只会说空话的蠢货了吗？”

“谁说只说不做了？你要想当一个心想事成的人，就要说到20分，做到100分，心想事成不是形容词，是一个动词。”姽婳又想到了什么，她无奈摊了摊手，抒发着自己独到的观点，“不过，普遍来说，你想通过手段和努力得到10的甜头，通常要付出15分的代价，所以如果不是上面下的任务，我是不会那么努力的。”

爱丽丝的眼珠滴溜溜旋转了两圈，随口呵笑，“那不成了干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原地躺平变成最有性价比的选择了吗？”

姽婳想了想，换了种说法，“曾经战略远端开发部成立之前，有一个被掌控的小世界，里头的原住民落后而闲适，过着渔猎的生活。后来有个手脚笨拙的穿越者，不小心暴露了高维生物的秘密，激起了这个世界的愤慨。为了不让自己沦落成被吸取养分的血包，所有生物拼了命地发展，迅速从一个普普通通的低武低魔小世界，变成了拥有星际移民科技、歼星炮、反物质武器的高端世界。”

爱丽丝听得出神，见她停了下来，立马问：“后来呢？发生了什么？”

“后来他们捅破了高维空间漏出的电子浮游体，还有原子体红色幽灵造成了大量的血潮污染，加上歼星炮实验辐射造成生物基因降解，那个世界很快自取灭亡了。”

爱丽丝觉得此刻自己就像鼓着眼睛的鱼，在水里傻傻地漂浮着，“这个故事说明什么呢？躺平才是最好的选择吗？”

姽婳摇头，“我觉得说明命运的漩涡远比我们以为的要复杂和凶险，想要掌握命运，首先要成为相当高级的生命。”

休息日这天终究还是来了，爱丽丝的心情却远比前几天满心期待时复杂多了，她以为自己前一天会失眠，结果却睡得相当好，甚至早上还起晚了。

打好了背包，其实最重要的还是带着自己的小本子，最后她来到玻璃墙前跟姽婳依依不舍地告别。

“我明天一早就回来。”

姽婳无奈地看着她，“你大可以多请几天假，赫寂不会在意的。”

“一天就够了，我只要把东西买全了就回来。”爱丽丝满脸倔强，一挽背包带头也不回地出了自己居住了一个月的监控小房间。

再看到外面的世界，难免恍如隔世，爱丽丝走在半陌生的街道上，忽然想到姽婳，她多久没有看到这些人间烟火了？她看到会有什么感受？这个世界明明也该有她的一席之地，为什么她这样强大的生物却必须要被束之高阁？

回到家时，那种生疏感更加明显。自从她把那封姽婳口述的信，变成电子邮件发回了家庭群后，就再没有收到任何回信了。她已经做好了应付尴尬气氛的准备，结果也没出乎她的预料，一家人看着她的眼光尴尬幽默而有趣，空气当中充满了面面相觑和眉目传书。

爱丽丝全当做看不见，装作自己还是那个心思单纯的小可爱。

经过了一场偷偷摸摸的家庭会议，妈妈被推出来和她贴心地聊天。

“小乖，呃……新工作怎么样？”

爱丽丝挂上微笑，“很好呀，我完全适应了，就是前几天生了一场病，当时很严重，我还以为要死了，幸亏后勤部的长官救了我。”

妈妈脸色僵了瞬间，担心地说：“工作那么辛苦，不然就别干了吧，这个房间……还是留给你，你回来了还住在家里。”

爱丽丝忽然想起了姽婳说的话，她觉得自己仿佛被打通了任务二脉，舌尖灵巧了很多，摇摇头说：“不行，这是个很好的机会，是我能摸着的最好的一个机会，我一定会抓住。按照现在这个节奏生活就很好，我每个月回来一天，照样是住在家里呀。”

她没再等待回应，径直进了自己的房间。果然，放眼观察一圈，东西被打包了一半，抽屉都空了，几只纸箱还放在屋子中间。她权当看不见，自己把一切归位，把纸箱踩扁了收进床下，然后拿出几只大号行李袋，带着自己的小本子出门。

“我出去买东西，今天的事特别多，晚上别等我回来吃饭了。”

如果换成以前，尴尬冷淡的家庭气氛能让她难受好几天，但是此刻她竟然完全不在意了，哼着歌心情晴朗地进了商场买买买。

游戏机和书是给自己的，微型音响可以和姽婳一起听音乐。她买了一件以前绝对不舍得买的修身小西装，看着镜子里那个整洁利落的自己，感觉到了一种倏然壮大的力量感。她再也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小收银员了，而是一个正在为了自己和命运战斗的战士。

她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花光自己的钱，和过去的自己做一个切割，也和外面的世界做一个切割，然后一头扎进战略远端开发部，融化在那个迷离奇幻的世界，再也不回来了。

这一天过得飞快，她走得脚痛，天黑透了才背着大包小包回家。看到她疯狂抢购的架势，妈妈吓了一跳。桌上还剩了些残羹冷炙，爱丽丝直接说：“我吃过饭了。”然后就钻进了自己的房间。

她确实很饿了，撕开小零食的包装袋，不顾形象地吃得像只仓鼠。

这一晚她睡得很不安稳，明明躺在一张舒适的、自己很习惯的床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竟然开始怀念起宿舍里那张破烂的小行军床，其实只需要一张好床垫，再稍微修饰一下，那个封闭无光的小卧室就会非常私密且舒服。

天刚亮时她就起床了，轻手轻脚地洗漱完，麻利地将自己的行李打包好。爱丽丝环顾了一圈自己的家，刚扛起包裹，就看见主卧的门打开，妈妈披着睡衣疲倦地依靠着门，表情十分复杂地看着她，“小乖，也不知道这份工作对你做了什么，一个月的时间，你变了好多。”

爱丽丝想了想，站直了身体，正色地回答：“我看到了世界是什么样的，我看到了所有人都在拼命努力地为了自己搏一个好结果，我不想永远当一个弱者，在命运里随波逐流，乞求看不见的力量善待我。我也要为了自己拼命博弈，我可能会失去很多，可能会伤痕累累，但是至少我要努力一次。这个世界理当有我的立足之地，我应该得到更多，而不是画地为牢，自我囚禁在一个家里，为了个破房间患得患失。”

她讲完就转身大步离开，清晨黎明时凉风飒飒，街道还很冷清，没有什么人。她踩着堆积的落叶，一路上都是清脆的嘎吱声，头顶是一片灰翳，但心里还是很晴朗，好像生了半辈子的重感冒终于痊愈了，她的脑子头一次清晰地思考，视力也从来没这么清晰地审视周围。

到达公司时，原本以为赫寂会和昨天一样，对她的来去不闻不问，结果却接到通知，说赫寂要见她一面。爱丽丝莫名地到了地下监狱，赫寂的私人办公室，即是上次面试的场所。

他这次的态度跟上回倒是不同了，竟然有点和颜悦色的味道，身体挺直地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面对着爱丽丝，挂上了一副和煦的微笑。

爱丽丝警觉起来，她很熟悉那种笑容，那是一种有所图谋的前奏。

“这一个月的时间适应得怎么样了？还习惯吗？”

爱丽丝决定好好回答这个问题，“还在适应当中，有点……难，那个监控对象太难搞了。”

果然，赫寂露出了预料之中的赞同，他好像深有同感，人放松了一些，保持着和颜悦色的愉悦气氛，“我知道，我理解你，我已经在这个岗位上好几年了，一直负责监禁这个难搞的对象。她给我们惹过无数的麻烦了，好几次我都受不了想了结了自己，要不是坚定的决心，还有上级的托付，我很难坚持到今天。”

爱丽丝小心翼翼问：“今天找我过来，有什么事需要我吗？”

赫寂正色了很多，表示他要开始说正事了，“我尝试了很多办法，想秘密解决了她，可惜，姽婳太强悍了，不管任何病毒细菌，还是巨怪妖兽，都没有对她产生过任何的威胁，所有的尝试都失败了。幸好，我们找到了一个难得的副本，这是一个原始野蛮的世界，被巨怪利维坦和贝希摩斯破坏殆尽，接近崩溃毁灭。我想将她骗进这个副本里，姽婳再强，也不可能同时面对两只蛮荒巨兽吧？”

爱丽丝感觉自己正在瞳孔地震，她的喉咙发紧，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我、我能做什么呢？”

“我需要你来提出这件事。如果我去提，她一定会警觉起来，你就不一定了。我需要你装作无意中说出来我们的困境，然后暗示姽婳，可以通过立功来提升自己的生存环境，诱骗她主动接下这个任务。”

“我？”爱丽丝用颤抖的手指指着自己，“恐怕姽婳也没有那么信任我，这个任务对我来说太难了。”

“你不想一直就待在地下室里，当一个临时工吧？”赫寂抛出了诱惑的条件，“只要这次你全情参与，将任务办得漂亮，我不单能立马把你转正，没有了姽婳这个大麻烦，你就是功臣了，我可以用一张推荐信，将你推荐到楼上的后勤部门，那可是个清闲又高薪的岗位。”

爱丽丝也不是完全没有纠结，她只徘徊了短短几秒，就打定了最终的主意。

回到熟悉的走廊，看着刺亮的激光射线停驻，过去她总是会在心底惊恐地想象，那些激光武器如果落在自己身上，会把她切割成多少块。现在她从容经过走廊，进入监控室跟回家没有区别。

但这里终究不算家，这里是被人监控的一个监牢。

姽婳正坐在床边，手里捏着沈连城偷偷送进来的新型架构工具，她早就发觉了爱丽丝回来了，没等她将门打开，就隔着玻璃墙问：“外面好玩吗？以前没发觉自由多么可贵吧？”

爱丽丝关了门，就疯了一样地冲到玻璃前，脸上勉强伪装的平静完全破碎，慌里慌张地说：“赫寂在搞阴谋诡计！他想把你骗进一个副本里，用里面的怪物杀了你！”

姽婳双眼翻上，想了想，哼笑了一声，“他就是不肯放弃，你知道有意思的点在于哪里吗？一般这种坚持和耐心，都是喜欢叽叽喳喳的小动物才有的，大型猎食动物通常没什么耐心。但是赫寂大概听不得这话吧。”

看见她丝毫不放在心上，爱丽丝更焦急了，“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呢？这可是关乎到你的生命安全！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赫寂为了消灭你，已经暗暗计划了好几回，万一有一次他成功了呢？”

“我祝愿他成功。”姽婳躺在小床上，不走心地呢喃一声。

爱丽丝敲着玻璃，有些怒其不争的模样，“如果生命都不值得抗争，还有什么是值得的？我知道你对什么都没兴趣，但是唯独活着，你不准没兴趣！”

姽婳一低头，眼光隔着浓重的阴影投射过来，“你很怕我挂了？”

爱丽丝脱口而出，“我不想你被赫寂这种人打败，我想一直陪着你！不、不是……我想现在这样的生活能延续下去，我喜欢这种生活。”

姽婳坐了起来，“你对谁都有这种出格的热情吗？”

爱丽丝有点脸红，但是眼下她也顾不上了，整个人贴在玻璃上，“我们得赶快计划一下，怎么样才能平安渡过这次危机。”

姽婳又躺下了，“计划什么？有什么可计划的？养着赫寂这个小玩意，倒也能解闷，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赫寂斗其乐无穷也。”

爱丽丝急了，“别人都是时刻为了自己的安危着急，生怕自己的生命安全出现意外！你怎么相反，把一个时时刻刻想要害你的人放在身边？”

姽婳幽默地笑了，“赫寂想要害我的性命？再给他十个世纪，他也成功不了。以前，有人说我像一只大象……”说到这，她的语速轻缓下来，似乎陷入了一阵渺远的沉思。

爱丽丝被转移了注意力，“什么意思？你跟大象有什么关联？”

“他说，我就像一只大象，从他的世界经过，把他的一切彻底摧毁，对他来说天翻地覆，对我来说却没有任何感觉，只是日常。他求我，让我别再出现，让他能过正经安宁的日子。”

爱丽丝瞪大了眼睛，“他在胡说八道！我就喜欢有你的日子！如果我没有遇见你，要是你没从我的世界经过，那……我才是真的完蛋了！我就要浑浑噩噩浪费一辈子了！”

姽婳似乎受到了一些触动，她微微偏过脸，望了一眼外面的爱丽丝，问她：“你想解决掉赫寂？”

爱丽丝稍微犹豫，“解决掉……倒也不用，但是总应该遏止他的阴谋，彻底断绝他想要害你的心思。”

姽婳在阴影当中眯眼笑了笑，“好，那我知道怎么办了。”

爱丽丝好奇起来，追问一句，“怎么办呢？”

“赫寂的主意跟他本人的风格一样，都粗暴刻板得很，一点儿也没有新意，那也配称作一个主意？我得给他上一课啊。”姽婳勾了勾手指，示意爱丽丝附耳过来，“你明天去跟赫寂汇报，就说我同意他的提议，去副本世界里解决那两只怪兽。然后你去10楼，还找到沈连城，跟他要一件道具：契约卷轴。”

爱丽丝仔细小心地记下了，又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干什么用的？你想要怎么做？”

姽婳竖起食指，嘘了一声，“说出来就不好玩了，你等着看戏就行。”

第二天，爱丽丝如约偷偷进了赫寂的办公室，他已经心里火燎等了整夜，看见爱丽丝马上飞到了门口，连声地追问：“她怎么说？她答应了吗？”

爱丽丝强自镇定，在心里告诉自己要表现得平静一些，“她答应了，但是她提出了一些条件。”

赫寂欣喜若狂，恨不得现场表演结算画面，“太好了！这下就算不能解决她，也一定能让她重伤！到时候我们再暗中操作一番，一定能搞死这个怪物！我们的世界终于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