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照昏黄,晚风穿过水面,抚动起了微微的涟漪来,亭瓦上的花瓣也随之飘落入池。
口中苦涩,暮言卿艰难的睁开了双眸,映入眼前的是纤长的乌羽,睫羽在那人的眼睑下留印了两片如扇形一般的垂影。
暮言卿只感浑身没劲,一点力都使不上来,最终只能依靠着微弱的鼻音来表示抗议。
“阿卿醒了?”
宿鬼微微离开他的唇迹,还用指腹擦了擦他那已恢复了的水润唇瓣,“阿卿可还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暮言卿被苦得还没回过神来,随后唇间就被塞入了一个蜜饯,果脯所带来的甜酸顷刻间便化解了药汁的苦涩。
缓和了一会儿,暮言卿从锦被里伸出手拉住了他的衣袖,还有些微喘着气的说道:“你能不能,能不能别在罚苏时抄书了,你还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
宿鬼顿然便轻笑了一声,眸中却无半点笑意,“不过就是抄了几本书而已,阿卿这就开始心疼了么?”
暮言卿低垂下眼睫道:“不要牵连到其他的人,可以吗?”
不知是为何,宿鬼脸上那温和的笑容看起来有些渗人,而后他又是一声轻笑。
宿鬼笑着倾身而下,轻柔的替少年理了理那些鬓边的乱丝,“不想我牵连无辜最好的方法便是,阿卿你不要去在意,阿卿这样只会让我更生气……”
“……”
过后,宿鬼直起身握住了那只抓在自己衣袖上的手,雪白如瓷,凉似冷玉,纤细脆弱,仿佛一碰便会即碎。
暮言卿没作任何的反抗,或者说反抗是完全没有用的,反而只会招至而来更为严重的苦果。
宿鬼想要将其捂暖,但效果却是微乎其微,他略微抿了下唇,最终还是无可奈何的选择将这只手给放回了锦被里。
宿鬼缓缓垂眸,格外仔细的把被角给掖紧,“等阿卿病好了之后……”
对于宿鬼后面要说的话,暮言卿已是了然于心,他随即就开口软声打断了宿鬼。
“之后就继续供你玩弄,是吧……”
宿鬼听言指尖微顿,后极自然的笑着接过了话道:“嗯,之后阿卿便随我回兀戌,供我在榻间日夜玩弄……”
暮言卿不在说话了,只是呆怔怔地看着那纱帐上绣着的天青竹纹。
自他因为遭受了牵连,从而来到了这个地方,先是那些弟子自毁而亡,在是他自身被同性给睡了,其后是人身自由受到了极重的限制,尊严还被肆意的侮辱践踏。
面对这些已经发生了的事情,以及宿鬼不断强加在他身上的一切,他都在努力的消化着,尽可能的去自我调节。
自我了结也成了一种奢侈,一旦宿鬼发现他还存有自杀的心思,不知道又会用怎样的方法来折磨他了,虽然具体会如何自己不得而知,可宿鬼绝对是不会让他好过的。
他只能不停的安慰自己,只要能熬过去就好了,只要有朝一日能够离开宿鬼,那么这些痛苦都算不上什么。
可……
他真的能离开兀戌,真的能离开宿鬼身边吗,这真的不是他自己在痴心妄想、自欺欺人吗?
宿鬼抚着少年的脸颊,眸光舍不得离开一丝一毫,话语间满是缱绻温柔。
“阿卿快些好起来吧……”
之后,他会带阿卿去市廛里买好吃的,买阿卿喜欢的糕点蜜饯,买阿卿所喜爱的一切东西,最后他在将他的阿卿带回兀戌好生的养起来。
少年对此报以沉默,宿鬼也不在乎,一吻落于他的眉心之后,轻声轻语道:“阿卿还可以在睡会儿。”
“……”
暮言卿眸光轻恍了一下,似觉那天青竹纹既近又远,接着他纤长如羽的黑睫阖下,掩盖住了眸里的悲凉。
锦被里的暖意侵染了指尖,困意在不知不觉中袭卷而来,暮言卿渐渐的就昏睡了过去。
接下来的五六日里,暮言卿浑浑噩噩的躺在榻上养病,药膳日日不离口,在宿鬼寸步不离的照顾下气色回转了不少,他也终于被容允可以自由出入了。
外间艳阳耀目,山茶零散飘落,于那数扇雕花窗所投落在其间的光影之中旋起舞落。
暮言卿站在桌前,微微抿着唇瓣,一双漂亮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他看了好一会儿那搁在桌面上的两样东西。
书册的旁边还放有一把短刃,暗红诡异的刃柄,刃身轻薄且异常锋利,整把短刃通体都泛着骇人的冷光。
暮言卿将这两样东西拿起,转身拉开屋门就迈脚走出,而后,一眼都不带看的直接便把凄断给扔进了水池内。
暮言卿拿着书册,畅通无阻的走出了内院,能够接触到外界,他心底里积攒着的那些阴郁也消散了一些。
月洞门外还有一个很大的庭院,沿着青石铺成的小道绕过假山与矮竹,然后还需要再过一道庭门才算是出了这个庭院。
浮夷所处的地界四面环山,越往中间靠近楼阁便越多,琼楼玉宇,碧瓦朱檐,景致堪称绝佳,说这是个世外仙境也毫不为过。
凭借着那天在书阁高处所看到的景象,暮言卿没一会儿就找准了藏书阁所在的方位。
这时,迎面走来了几名弟子,他们随即便对着少年施礼喊道:“夫人好。”
暮言卿:“……”
浮夷作为有名的仙宗,门内弟子肯定不止眼前的这几人,挨个解释显然是不可取的,哪怕就算是他解释了,恐怕也没有几个人会相信他。
只需等到宿鬼的白月光回来,到那时他们两人理所应当自会成婚,真相也就自然而然会大白,谣言亦会不攻自破。
但是依照现在的情况看来,如果他还要继续保持沉默不应的话,那就会是很不礼貌的行为了。
思及此处,暮言卿只好干巴巴地回道:“你们好。”
不过多时,便又遇到了几名弟子,在行礼过后几人齐声说道:“夫人好,愿夫人与宗主百年好合,恩爱长久。”
“…………”
暮言卿回道:“……多谢你们的美意了。”
他好像就不应该出来……
“夫人夫人!”
不远处,背着配剑的苏时也看到了自家的夫人,他格外兴奋的朝着少年挥了挥手,随后风风火火的跑过去施礼。
一礼过后,苏时笑嘻嘻的问道:“夫人是来寻宗主的吗,宗主他现下正在大殿议事呢,夫人要去吗?”
暮言卿摇了摇头。
苏时开心的讲道:“宗主跟弟子说,今日夫人会出来的,所以弟子就一直在这等着夫人,弟子原以为今日是见不到夫人了,没想到夫人还真的出来了。”
听着这话,暮言卿隐约间感觉有点不太对劲,但还是没说话。
同着装的男子自后方不紧不慢地走来,他身后同样是背了一把剑,该男子对着暮言卿亦是行了一礼,语气平缓恭敬。
“弟子许岑,见过夫人。”
转而,许岑对着苏时冷声说道:“不要耽误了时辰。”
“哎呀,我知道,我知道,师兄你不要这么凶嘛,我就是想跟夫人道个别而已。”
苏时撇撇嘴,随之再一次行礼道:“弟子此番出宗历练,还望夫人多加保重身体。”
暮言卿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是说道:“会的,你们此去也要一路小心。”
苏时信心满满的肯定道:“夫人您就放心吧,弟子不会有事的,弟子的这位师兄可是很厉害的,打遍天下无敌手。”
许岑看了他一眼,沉默未有言语。
暮言卿稍稍放心了些,但还是不能多说什么,那天宿鬼说的话他不敢忘。
不牵连无辜的最好方法就是,不要再去在意任何事与物,也只有这样做,才能够杜绝会连累到别人的可能性……
许岑道:“走吧。”
苏时又挥挥手道:“夫人再见。”
暮言卿点了点头,看着两人不断远去的身影,唇边挂着的那抹笑容淡了下去。
其实他很想问一问,是不是又是宿鬼让苏时去的,但却怎么也不敢问出口,他怕宿鬼依然还在监视着他……
指节在不知不觉间已然蜷缩而起了,暮言卿抿着唇继续往书阁的位置走去。
藏书阁底楼内,阁老佝偻着腰笑脸相迎,“夫人您怎么来了?可是有什么事吗?”
暮言卿回道:“也没什么事,我就是来还书的。”
阁老一脸慈祥的笑着说道:“夫人身体抱恙,这等小事夫人大可不必亲自跑一趟,若是让宗主知道又该要担心了。”
暮言卿淡淡道:“没事。”
担心?
他身体抱恙也是因为宿鬼,而且宿鬼还早就料定了他会出来,只怕是别有居心的吧。
暮言卿走上顶楼,抬手一推开阁门,不浓不淡的檀香味与书香气漫来,放眼望去皆是排排书架,其上摆放着各类的惜有典籍。
横穿大堂至最里面,在靠着阁间略近处的一排书架上,可得见有书本空缺的位置,暮言卿把书册轻放回了原位。
在暮言卿转眸之际,看到了那阁间内放置着的躺椅,上面还搁有几张叠好了的毯子,他扫了一眼便不以为意的转身出了书阁。
碧空如洗,顶楼的视野开阔,距离不远处的宽大道场上,统一青色服饰的几名弟子,正在互相之间切磋比试着。
暮言卿站在廊上,默默的凝视了好一会儿方才走下了楼。
阁老笑着嘱咐道:“这成婚之前所需预备的东西可是有很多的,难免就会有些繁杂劳神,夫人您可要注意身体啊,还得要细心养着才好。”
“……”
暮言卿礼貌的回答道:“多谢关心。”
返回的路途中也遇有不少问好的弟子,听着那些祝福的词汇,暮言卿面带微笑的着一回应,但却在心底里叹息不止。
把夫人这个称呼用在他的身上,难道就不觉得很怪异吗,可不可以给他换个其他别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