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暮言卿也不知道该要怎么回答了,毕竟他又不是什么普度众生的活菩萨,他并没有那个义务去救江对晚。
而且就在今早,江对晚可是还对着他进行过人身攻击的,他就更不可能救江对晚了。
在这时,宿鬼轻笑了一声,浅声说道:“阿卿你——”
让他滚?
还是让他同意换骨?
“先回去吧。”
回去等着听候发落?
暮言卿转眸不语,抬手将落予给拉了起来,而后就转身出了屋子,不过他特意在屋外逗留了一会儿,想要听一听宿鬼的回答。
很快,宿鬼的声线便从里传来,如清泉般清浅,语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换骨?”
落予回答的话也跟着传了出来,“对晚的根骨尽碎,体内沉疴痼疾,若是没有一副好的根骨替换只怕会命不久矣。”
江对晚劝道:“落予,还是算了吧……”
“换骨之痛无可避免,那位大人虽然有可能会因此而性命有恙,但总归是不会死的,而且此事出在他身,况且大人他自己也认下了。”
江对晚欲说不说,“殷宗主,我咳咳咳……”
宿鬼静静地看着她。
这道目光含笑且平淡,却令她的脊骨冒出了一阵寒意来,江对晚忍不住的心底发怵,手指悄然攥紧了被褥。
但看眼下这般,她也只得面不露怯的继续说道:“是我不好,没能察出有异,若是可以从头来过就好了,也许兄长他就不必为我四处奔波劳累了……”
那日江家旁系遭难,甚至有人想要将她们赶尽杀绝,而她们为避追杀一路躲躲藏藏,最后只得躲在一处偏僻的庄子里窝藏。
但还没过多久,她们的位置就暴露了,那时兄长让她们先走,自己则是前往浮夷,希望殷宗主可以施以援手保一保江家的这只旁系,或者是保她一命。
可是她们没能等到,那人追杀而来,势必要将她们全数杀尽才肯罢休,在逃亡间她沦落至了凡尘。
明明只差一点点的,只要等来了浮夷的援手,那她们就可以转危为安的渡过此劫,过后还可以再借浮夷之手东山再起。
明明只差了一点点……
江对晚继续道:“当初若能避免遭难又何至于此,终究是对晚命该如此。”
她提起这些固然是有愧疚的情意在,但更多的却是想要殷逢卿想起当初的恩情来,以及殷逢卿曾答应过自己兄长的事。
她在挟恩图报。
她兄长为何奔波劳累?
不就是为了可以保下她们的命?不就是为了可以保她一命吗?
倘若殷逢卿见死不救,岂不是言而无信,忘恩负义?
听她说完,宿鬼似乎是在斟酌些什么,过了一小会儿才淡淡的说道:“既然我答应了他要保你一命,那自然不会失信于人。”
那就是答应换骨的事了?
隔着一层之前没有的透明禁制,暮言卿看了看远处,卷起的云层透出了微错的光束,连绵的群山被印得殷红似血。
哪怕他熬过了挖骨之痛,最后也会落得一个半死半残的结果,的确是不会死的,只会性命有恙而已。
到时候半死不活的,他就更无反抗之力了,也不知最后会惨成什么样子。
宿鬼可真狠啊,为了保住白月光的性命,这是要把他牺牲掉的前奏啊……
江对晚心安了不少,之后意味不明的看了宿鬼一眼,手指绞着衣袖,略微透出一副含羞带怯的小女儿家姿态。
男子面白如玉,碎芒洒落在他脚边好似仅是在为其做衬,他端坐于一方自成风景,芝兰玉树,实在俊美儒雅。
这般的男子不仅是一宗之主,还是一境之君,身居如此高位,修为更是难以揣测,又怎会有女子不动心之理?
若是能够让他俯首称臣,败倒在自己的裙下,岂不是更令人艳羡?
江对晚语气虚弱的说道:“殷宗主我没事的,换骨也不用急在这一时,咳咳咳咳咳……”
她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脸颊还微微红了起来,“其实那日挡剑,是、是因为我早以心慕于您了,还想与殷宗主结为道侣……”
江对晚心想,无论是多么矜傲自持的女子,其实在面对心慕的男子时都会如她这般的,无有例外。
宿鬼:“…………”
哪怕是边说边咳,江对晚也要坚持发言,“咳咳咳,那人说殷宗主您也只不过是他的裙下之臣而已,我实在气不过便同他辨理,咳咳咳咳咳,谁知他一气之下就动了手。”
裙下之臣?
宿鬼的神情微微一怔,眼眸里渐渐平添了些许的笑意,唇角的笑容也变得温柔了起来。
阿卿的裙下之臣么……
暮言卿:“……”
真的是能说会道啊。
不过事情既已成了定局,那也就没必要在听下去了,宿鬼只是表面上看着好说话而已,可一旦他对某件事做下了决定,那是没人可以更改得了的。
——【我于他有恩在先,别说是让他娶我了,哪怕是要他杀了你,他也不会拒绝的。】
好吧好吧,他还能说什么呢?
旋即,暮言卿便提步离开了,而屋内江对晚的声音再次传出,虽然距离有点远,但他还是听清楚了。
“他还说,您低声下气的哄他,还无时无刻不在讨他欢心。”
暮言卿:“……”
虽然他说出来的时候并没觉得怎么样,但那也是再宿鬼不在的情况下,如今被当事人知道了,不知怎么的他居然生出了一种丢人的感觉。
暮言卿默默加快了步伐,径直朝着寝殿的方向走去。
江对晚直勾勾的注视着宿鬼,等待着他的反应。
这是她在尘世间的风月场所明白的,男子也是有自尊心的,因为没有人不要强,没有人会不爱惜面子,更何况是上位者。
低声下气、时刻讨好这等词汇,倘若是放在普通人的身上或许还好,可若是放到上位者的身上,那可就是颜面受损了。
“殷宗主……”
宿鬼:“…………”
宿鬼耐着性子听完,而后扯了一下唇角,如此拙劣的话术,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可惜他对这等小伎俩的兴致并不是很大。
“结为道侣?”
“与你?”
在温缓不过的语调了,似乎只是简简单单的反问而已,也没有任何的嘲讽意味,江对晚却从中听出了宿鬼的言外之意。
——你算什么东西?
——你也配?
江对晚一时间哑口无言,男子分明笑容温熙,就连神色也柔和的过分,又怎会带有审视与讽刺呢?
宿鬼没打算在理会江对晚了,而是转眸看向了落予所处的地方,“既已捡回了一条命,又何苦再回这里。”
见已被识破,千予索性也不在继续装下去了,她走至宿鬼身前跪下,表明了自己一直以来的苦心。
“君上,千予只是想让您,想让我们平安无事罢了,千予待在您的身边这么多年,什么时候有害过您?”
“君上护得了他一辈子吗?”
“哪怕没有我,也会有其他的人杀他。”
“您实在不该心软的。”
对此,宿鬼未有一语,眸底仍旧透着浅淡,毫不为之所动容。
千予抓住身前的衣角,仰着头苦口婆心的劝说道:“留着这样的祸患,迟早有一日会害了您,害了我们所有人。”
在她看来,那人不是一个牺牲品就是一个未仙,左右都是逃不出这两个必然的定局的,他只能挣扎着沉浮其中。
受到正道之人的操控,用以对付他们这些邪物,是生是死都由不得自己,沦为棋子与傀儡,低入尘埃,命运可悲。
这是牺牲品。
拥有着千万人都会觊觎的唯一仙骨,若是能够跳出桎梏,那么此人注定会为仙成神,最终高坐于神坛之上,为世人所惊羡。
这是未仙。
但无论是哪一类,都与君上不是一路人。
一个生为邪物,一个却为邪物反面。
一个是恶,一个是善。
亦如她当初所说,他们又怎堪相配?
千予近乎固执的认定,“情深不寿啊君上,君上当真要这么执迷不悟下去吗?一错再错?飞蛾扑火?哪怕有一日会为了护他而死也不在乎吗?”
他们的喜、恶、爱、憎皆有可能会成为挥向自己的利刃,用情过深的下场也足矣窥见。
千予说道:“您要是下不了手,千予可以替您杀了他,只要君上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好。”
江对晚想要以恩要挟,而她也想要以人来要挟,只要君上应允换骨一事,那么她就可以暗箱操作,他们两人皆会必死无疑。
“说完了吗?”
宿鬼嗤笑了一声,缓缓问道:“你思虑的这些事情,旁人会想不到吗?”
“君上……”
千予还想在说些什么,可在目光移动之时,她瞧见了宿鬼右手腕上的那几道血纹,顿时如遭雷劈,蓦然便松了手劲随之瘫软在地。
“婆娑血契……?”
“哈……”
自甘做裙下之臣,无时无刻不在讨其欢心,还低声下气的哄着,甚至连身家性命都一并给出去了。
难怪。
难怪啊。
续而,千予悲凉的低低笑了起来,她的嘴中空空荡荡的,显得诡异至极,“哈哈哈哈哈哈哈……”
简直没有比这更荒谬的事情了,一个没有情感的邪物竟然会喜欢上一个未仙,是不是还要妄求那人的爱?
旁观的江对晚已经趋近于呆傻了,千予笑的泪珠都下来了,宿鬼漂亮的眸子也覆上了一层阴霾。
屋外幸无的身影出现,熙无将人处置好后,也及时的回到了宿鬼的身后站着。
耳畔尽是癫狂的笑音,宿鬼抬手揉了一下眉心,心里仅剩的那点耐心也被耗尽了。
宿鬼缓缓垂眸,薄唇轻启,声线很是平静的说道:“要保一命有何难,吊着命的法子多的是,随便找副死人骨给她换上吧,不分好坏,能用就行。”
幸无犹豫着回道:“君上,澜舞在前几日已入了尘世,恐怕一时找不到她,属下等人也不通医术……”
宿鬼露出了极淡的笑容,轻飘飘的就定下了一个人的命运,“无妨,权当是试手,死了就死了。”
权当是试手?
死了就死了?!
“殷逢卿!”江对晚立刻反应过来,不可置信的道:“你这是要背信弃义吗?!!”
宿鬼却不以为然,“这等戏码是不错,道义恩情自然是可以讲的,但也要看看是用在什么人的身上吧?”
熙无睇了一眼榻上的江对晚。
若是换做普通人指不定就妥协了,会为了报恩从而选择去挖自己爱人的骨,但很可惜,这算盘她们终究还是打错了。
与他们这等非人之物谈道义、谈情义、谈恩情,还不如与他们谈交易、谈利益、谈好处。
与没有人性的“人”谈情?
可笑至极。
想谈情义的时候,那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可怕的是万一不想谈了,而旁人又要用恩情来要挟,那么他们就会痛下杀手,直接翻脸不认人。
对于他们来说,别说是杀一个救命恩人了,即便是最亲近的人也会下杀手的。
“与六境中人谈恩情?”
宿鬼语气寡淡,“你该好好醒一醒了。”
熙无看了一眼自家君上,依然是风轻云淡的模样,大抵是对这个做法已经稀疏平常了。
千予听到此话,笑得更厉害了,“是了,我倒是忘了,非人之物怎么会有情呢?”
“哈哈哈哈,说不定哪一日君上不在乎他了,亦或是本性随之增长,到最后他同样也得死,不过实在是可惜了,不能亲眼看到君上亲手杀了他的场景……”
千予凄然的说道:“您留不住他的,也护不住他。”
一阵沉寂过后,宿鬼起身离去,话语飘散在空气当中,“一并处置了。”
并没感到有太多的意外,熙无垂首应道:“是。”
幸无看了看状似疯魔的千予,又看了看心如死灰一般的江对晚。
原来……
不是一时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