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巡猎」的命途,弹孔先于弹道存在。后来的东陵从波提欧嘴里抢下一枚子弹,名为‘逆时一击’的特殊存在与随葬品的分量也不遑多让,唯有星神能肆意搅动命途这条暗河。符玄放弃了「观测」这一行为本身,但依然决定前去罗浮——她想知道,另一个自己最终选择的栖身之地,与玉阙仙舟,又有何处不同。
在这一切落定之前,符玄去了一趟「银河图书馆」伊斯梅尔,接受了那双来自博识尊的眼睛。理由倒也很简单:她想看得更清楚些。若观测是射出的箭矢,她便定要瞧明白它飞行的轨迹,捉住四处逸散的流火。
她回到玉阙,随手起了一卦,心中却早有答案——她一定会来见我的。仙舟天人领受药师赐福,本该令符玄此后半生无时无刻不处于痛苦之中,那天眼却被朦胧雾云所遮蔽,唯有其中金色一线,所望见的道路清晰可见。等候之人如约而至。叶鹤舟将她散乱的发挽到耳后,手指轻轻碰过那游龙衔的坠子,滴溜溜转的圆珠化为高悬明月。她心中惶乱,随口扯道:您当真不知阿基维利去了哪里?「概念」星神闻言,姿态依旧自如,只凝视她片刻。她未必看不出眼前小小卜者在没话找话,仍给出了她的谜底和答案。既重又轻。
符玄从中咂摸出滋味:她是一位星神。她终于认知到这点,灵魂都在轻微地震颤。在叶鹤舟眼中,生死无足轻重,来去不必过问。毕竟此身寄于天地,只要不消逝,总有一日相逢。有人问:如果死亡降临了呢?
那就降临吧。她回答这话之时,尾音依然上扬,含着一点笑意。悬而未决的疑惑会替人永生,那是你为自己写下的注解。符玄听过这话太多次,仍不解个中含义,直至她来到罗浮,看到此地太卜司的观测记录。
她按在流光熠熠的虚拟书页上,回过头来,悚然与雪青发的狐人对视,得到了一个轻巧的wink。白珩摇着她毛茸茸的尾巴,倒也明了符玄这般态度何来:你知晓的,「无相司命」的命途上,理想者永不坠落。
她还未看尽尘世大好河山,没能亲眼见证仙舟巡猎的终航,怎能就此逝去?而另一个她——也能算上死得其所,只被留下的生者意难平,翻覆酿成大错罢了。
总有疑惑替人永生。就像被黑塔解开的孤波算法,是帕提维娅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回音,在这片孤寂的宇宙中回响,万代星辰死亡又新诞。跨越漫长的、不可追及的时间,博识学会也愿为她单开一页,将此人前生种种镌刻。在被遗忘之前,她活在所有学者眼中。
这是记述的意义,哪怕命运是不回头的单行线。符玄模模糊糊看到了不可知域的一点影子,但那是百余年之后的未来,被命运牵引来的痕迹像沙上刻痕,转瞬被潮汐吞没了。我为什么会看到这个?叶鹤舟答得轻巧:学会战争,听说过吗?银河图书馆是核心之一。
她向博识尊求得一只眼睛,与此同时,也捕捉到了多少年前流火的余温。符玄继续看下去,另一个与记载全然不同的世界铺展开来,甚至与仙舟的历史大相径庭。看到最后,只叹一句‘有情皆孽,无人不冤’了。
在浮光掠影的倒影中,有人死去,有人蜕生,有人生不如死,有人不知所踪。唯有那个被留下的,痛楚刻骨铭心、痛彻心扉,独自忍受过漫长的八百年岁月。
有人裹挟一身寒露而来,符玄匆促回身,对上一双金色的眼睛。仙舟的将军,罗浮的太阳。景元抬手揉过她发丝,嗓音听来颇有温和:前尘旧梦虚妄,不必挂怀,毕竟逝者已逝。你无需为未曾发生的故事悲切。
他说:观测、推演、计算……捕捉流火的余韵,述说万千可能,抉择最优的结果。这不正是你们太卜司的职责所在?知晓过后,就避开它。符玄怔怔然定立原地,忽然明白这罗浮上,为何对将军交口称赞有加。
她的心忽然平静下来,不再胡思乱想许多。景元话说对了一半:卜者自有测算的手段,但抉择命运——是执棋人的事。符玄抬手按在眼前的观测记录上,随意翻开再普通不过的一页。倥偬百年之后,她也许就要写下非以瞰云镜唤来帝弓不可的推算,代价是竟天的死亡。命运给了她过高的天赋,又给了她以天赋无法打破的隔阂,甚至这隔阂与苦难,正是天赋带来的。
景元含着一点笑意,目光稳稳托住了她,带着令人心安的从容平静。他历经光阴和风雪,在其中洗练出满身月色,依然宛如曜日般。可以责怪他,可以将选择权交给他,可以将一切逃避的推向他。尚有人畏惧死亡,他却与罗浮同命,作为巡猎的箭矢,至死方休。
你可以将一切交给我。幻觉似的,符玄听见对方这样说,回过神来、景元只是朝她一笑。此后近百余年光阴,她在「罗浮」这艘仙舟上度过。凭凡俗之身,拨弄水面的涟漪,观察群星的倒影,得以见万千风物。
云上五骁偶尔来太卜司坐一会,只见满天星辰不动不惊,比他们活过的岁月更漫长。符玄本人是很少喝酒的,但从阮·梅那里讨来的茶饮方子,招待客人倒也不错。如此日复一日,潭水不起波澜。直到偶然有日谁人误入,她自房檐轻盈跃下,刚想开口询问他从何而来,措不及防对上青年含笑的、风流云散的眼睛。
一片金色的、波光粼粼的海,让她想起水洗刀剑的锋利刃口,比雪还更耀烁。符玄几乎颤栗起来。曾何几时,她也见过这样一双眼。在她的叶老师那里。在传说中的「无相司命」那里。在一位真正的星神那里。
我是玉重楼。他说。恰巧经过,无意叨扰。他的银发倾泻下来,发尾浮动流水似的荧光,伸手接过符玄递来的半杯茶饮。甜的。冰凉的。很清爽的。这让他想起属于昆仑的风雪,晴昼阁主曾握他的手拉开弓弦。
无数毫不相干的事物蔓延触须,将某个瞬间——那比石中火、梦中花更快的思绪捕捉。尔后它们相互连缀在一起,名为共感的体验在其中生发,孤星也有幸窥得片隙倒影。符玄已平静下来,注视着此人被光照亮的半张侧脸,很恍惚地、模糊地意识到:原来这就是我——仙舟,所追随了千百年的神灵。与她惊觉叶鹤舟身份那时不同,彼刻的尖锐是刺破幕布又斜斜划开天鹅绒的利剑,眼下她心头唯余某种云消雾散之感。
概念散落一地,当成了活生生存在的,自会令人察觉心惊。卜者观测光矢流火的余韵,偶然窥得弓弦真实面目,只觉惊奇有趣。她不相信既定的命运,更为存在的变量欢心雀跃,甚至问起帝弓:要再来一杯么?
玉重楼自无不允。他举杯凭栏而望,万千流光尽收眼底,符玄心下倒无端叹息。生命啊。死亡啊。为信仰折戟是最崇高的赴约。可她不是祂,凡俗皆有私欲。
竟天可以慨然赴死,符玄却不能眼睁睁见他如此。就像另一个世界的狐人飞行士,以最决然的姿态拥抱自己的终局,最终以饮月酿成的大祸作终。她静立原地半晌,口中泛出苦涩:我总知道丹枫是什么心情了。
她在茶饮里插了三柱燃香,用了顶好的琉璃金杯,答案仍是未果。有人掐熄了这轻飘飘的烛火,引得符玄惶然回首看去,倒是脱口而出:叶——无相司命,您能不能……能不能,救救方壶?刻在骨子里的忠孝仁义啊,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这话的冠冕堂皇,分明她只是不想竟天死去。至少不该因这样的理由而消逝。
但。卜者们观测前路,做出所谓的最优解,她不敢也不能偏私。救方壶和救玉阙太卜,这两句话的分量是不一样的,前者可请帝弓来射一箭之威,后者却抛弃万万人死生,只求那唯一的活。叶鹤舟只顾自微笑起来,那双眼望着符玄。事实证明,花云应说得不错。
可她竟也并非没有心。在飞霄和椒丘的震惊中,停云回首看向栖云的无措里,「巡猎」的光矢将她半张侧脸映得透明,像苇草之间承托的月亮魂魄。叶鹤舟践行了曾许下的诺言,为符玄实现了一个小小的愿望。
关于死亡的命题。她目光落在虚空中哪一处,姿态看来比高山白雪更孤冷。生命的轨迹连缀成线,其间穿挂的珠玉相互碰撞。而罗浮新上任的太卜跪坐在大衍穷观阵之前,长发与衣摆流水似铺开,天眼望断迷雾外的不休演算。透过那砌冰堆玉的躯壳,明亮璀璨华光如此鲜活,比她往日所见过的星辰死亡之景尤甚。
卜者们观测光矢之后逸散的流焰,以抉择命数。此时此刻,她终于得以亲眼见到一簇烛火,并非无波无澜的水中倒影。不存在的风吹过不存在的孔洞,有什么随着传唱的夜曲被捎来,于是符玄下意识伸手去接。
她低头。
是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