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倒也不在意,被问及如何来此时,眸中浮现掠影似的笑。她回答道:她一觉从白露睡到惊蛰时分,也该醒了,我来看看这孩子。丹朱愣在原地,见此人放下茶杯起身,唯余一道蹁跹背影。
她察觉手背触到什么,低头去看,桌上多了一枝白玉流霞。女人的话犹萦耳畔:拿它去换云华的命吧,只要你能找到十王判官,带你进幽囚狱。
一道惊雷划过丹朱心头。她这话什么意思!老师没死?少女匆匆想要追上对方,却见那身影同雪痕淡了,再无踪迹可寻觅。丹朱攥着那支花,在原地愣愣出神,不知该如何是好。她这样站了许久,有人来给她们送饭,仍是眼熟的一位姐姐。
丹朱急病乱投医,上前问道:请问您……知道幽囚狱如何走么?那人似是没反应过来,清丽面容凝视这像得了失心疯的少女,青赤挑染藏在暮褐的发丝中,倒是反问:仙舟人人畏惧此地,非是要事,不见十王。由此说来,你有何冤屈无处解?
还是……它。目光触及她手中的白玉流霞,那人却忽得不说话了,心道,不怪道丹朱被软禁于此半年,忽然令我来看一眼。符太卜算无遗策。于是她朝人伸出手:在下十王司判官,雪衣。那位大人既将这给了你,若是诚心走一遭……随我来吧。
丹朱没想到一切如此顺利,并未有预料中的欣喜若狂,却几乎油然而生某种惶恐。她只觉晕头转向,一脚踏空,坠入了命运的漩涡。谁在背后指引一切的走向,谁穿针引线,又将其一刀剪断?
她不知道。丹朱惶然不安,回头看去,却发现已然无路可退。她的手忽然被人握住,是雪衣,温热触感顺着皮肤接触的部分传来。仙舟的生物技术实在登峰造极,寄宿灵魂的偃偶与活人无异。
那失去灵魂的人,也只是一具偃偶吗?丹朱后知后觉品出什么,看了一眼白露安静沉眠的那座小楼,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下来。雪衣没直接带她去幽囚狱,接过对方手里那支白玉流霞,在掌心融化成一枚正流淌的月亮,有蹁跹雀鸟从中飞出。
她看到云华闭着眼睛,仿佛在做一个永不复醒的美梦,日光照落下来,整片鳞渊境波光粼粼。雪衣脚步一顿,猝然回首看向丹朱:十王司为何没有记录?她——你的老师。此地不是真的幽囚狱。
这只是离幽囚狱比较近的一处地方。丹朱伸手去碰包裹着云华的半透明物质,看起来有些像尚未成型的持明卵。望见这一切的雪衣心道:强制蜕生,这私刑未免太重了。出于私情,她会谴责此事。作为判官,这违反了仙舟律法——所以那位。
到底想做什么?这是雪衣的未竟之言,也是丹朱没能说出口的疑惑,那只雀鸟却倏然动了。它振翅,扑进那团辉光中,身形又融化成一捧月亮。
经验丰富的判官立刻反应过来,这刑罚是龙师们上的,为的便是杀人灭口。「无相司命」现身给女孩带来希望,又对太卜司示现,令她这十王司所属的一员前来见丹朱,最终一并将云华带走。
她扭过头,轻声道出猜想,却见丹朱下意识瞪大了眼。雪衣反应过来,也不是谁都知晓「无相司命」的真面目。一位星神。具有人性的……神灵。
她和姐姐昔年是苍城人,有两位好友,名为镜流和阮·梅。如今分别成了罗浮剑首,和名震寰宇的天才。她们在星神的教导下长大,一遭罹难,白玉京的龙神救将倾大厦于水火之中。这样极富传奇色彩的经历,怕是西衍先生惊堂木一拍,要好好同诸位听客说道的。丹朱这样的反应才正常。
所以他们……不曾放弃我和老师吗?丹朱的疑惑很轻,落地消融,却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答案。那化去的雪有共感苏生,她幻觉般尝到一点咸味,月光是撒了一地的盐。缘故长生种也并非没有心。
没有人放弃你。景元来见她,白发大猫八百年如一日,话是说得滴水不漏的妥帖。丹朱最终提出一个问题:将军,既然顶着这样大的压力,你为何不直接放弃我和老师?这是最容易的方法了。
为罗浮计。景元将一枚棋子摆在棋盘上。你也是其中之一。丹朱平静回他道:我很快就要去朱明了。神策将军笑吟吟地,抬手抚过她发丝,转而叹息:宇宙浩瀚,星海无垠,你应当知晓,仙舟是无足的鸟。既是回不去故土,就比谁都眷恋这艘楼船,追随帝弓的指引,直到厌倦血与火的天空。到那时,人人也能找到答案,寻得终点了。
「罗浮」仙舟,永远是你的故土。他近乎武断地作出一个笃定的断言,丹朱面上不显,心中却憋着一口气:我要延续老师的意志,她为此已死过一遭。只是被谁流放的话,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她拜谢将军,带着一纸敕令出门,听见景元远远在身后道:常回来看看。丹朱没有回头,此后三十余年,她不曾再踏足罗浮一步。诸位好友,譬如停云——与她见面的途径,也唯有随鸣火商会前去朱明,或以全息投影为凭的通讯。不复当面。
白露自墙头一跃而下,手中长杖点地,轻轻碰出一声。景元没有回头,垂眼将一张纸折好,放在烛火上烧了。他问:方才怎么不去送丹朱一程?
少女的发丝又多了些霜色,灯烛将她投下来的影子拉得很长。白露只道:云华司鼎一着令我因祸得福,认清了自己是谁,本该当面谢她的。可她心中惶然,若得拜谢,又不知如何想。晚些吧。
景元摇了摇头:错了。有些话是不能……晚些时候说的。他想起自己见证过的另一场饮月之乱,此后八百余年,面目全非的故人再度相见,往事俱付东流。仙舟上的都是长生种,活得久,故地也不易改变。唯有这一句:旧色依旧,人非故人。
他瞥了一眼残灰冷烬,心道,龙师这群疯子倒是没变过一点。景元深吸一口气,好半天才把‘叶老师一剑下去,他们就老实了’的想法给收了回去。
景元料得不错。白露赶到星槎渡口时,正逢丹枫送她们一程,少女落地无声、像是只动作轻捷的猫。云华面色依旧苍白,温柔道:饮月大人,您方才还有何欲嘱咐的?我与这孩子,洗耳恭听。
丹枫侧身让开,给白露留出地方,衔药龙女打眼瞧出:这正是在等她呢。思及此,原本备好的满腹说辞哑火一半,张了张嘴,另一半也没法吐出了。她深吸一口气,只得匆促道:我前来谢您。
您虽是受人蒙骗,可论心世上无完人,既行止不负本心……就不必歉疚。白露笑了一下,接着往下说:更何况,我也借此清醒了,实是好事一桩。
丹朱站在云华身旁,默默地,没有开口说话。因为她恍惚惊觉:白露真的很年轻,看起来和她差不多的岁数。衔药龙女已有数百岁,而她却是实打实的豆蔻年华,先前尚且不觉,此刻却有什么悄无声息地改变了。一种年轻的、生机勃勃的活力填充了她的躯壳,修好了那具摇摇欲断的骨。
你也曾在迷茫中挣扎么?改名灵砂的丹朱起初因为并不熟稔,没来得及问出这句话,三十余年相处下来,也就不必再提了。往事随水而逝,人能留下的,不过船舷上一道剑的刻痕。如此而已。
我想了什么不重要。灵砂将天才的来信塞进炉里烧了,眉目多情凉薄。飞霄饮下一盏酒,眼中水色潋滟三分,笑道:真准备让人管你一辈子啊?
那又如何。灵砂没将这话说出口,只不住摇头叹息,眼中却流泻笑意。人是不能脱离环境而独立存在的——自我认知由他人塑造,却是生命中再重要不过的一环。就像云华可以被一句‘为罗浮计’心甘情愿铸成大错,白露因为一段记忆认清自我。
那些逝去的,都同流水消散了。可我们拥有的事物,又当真只船舷刻痕一道么?凡人声嘶力竭的挣扎,在星神眼中,就像蜉蝣的春秋大梦。哪怕停云说要让祂们付出代价,这番狂言更似妄想。
有谁话音带了一点笑意,站在歧路尽头,等人们举起旌旗对永恒开战。灵砂点了点香炉,让眼前这人少喝点。马上要去司辰宫了,景元他们可还等着呢——怎就变了一副嘴脸,连敬称都不要了?
飞霄说可以带话过去,灵砂微笑,却道:我见过她了。个中含义,不言而喻。曜青的大捷将军素来对好友的事上心,说是捎个口信,倒不如换句话讲:对龙师动手之前,得先给人过个明路吧。
灵砂听得懂这话什么意思,初返罗浮时,的确有满心怨怼,以至烧得她杀机四起。但——。包括飞霄在内,每一位相识者,都是扼在她咽喉上的蛛丝。论迹不论心。无论她想过什么,十王司都不会闯进来将她抓走,除非雪衣和寒鸦约她同游。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灵砂见得飞霄要走,也不起身去送,反倒意味不明地念完了那后半阙词。这句的本意是人生悔憾事如江水滔滔不绝,在场两人却明了另重含义。
她恨极那暗害云华的龙师。碍于仙舟与持明的盟誓杀不了对方,此为其一;好友们的期盼令她无法踏上歧路,此为其二。可每当午夜梦回,灵砂想起此事,仍有控制不住的欲望使她磨牙吮血。
云华当年为灵砂起名,唤她丹朱,只望她赤子丹心一片。歧路惊醒,痴心不改,魑魅魍魉、风雨周旋,皆无干系。若要问起此人:你还是你吗?
她被一句‘为罗浮计’硬控三十余年,今朝才得一纸赦令回到故土。只能说:路是老路,人亦故人。
梦该醒了。众神的棋子随波逐流,一朝惊觉,要让天上的太阳付出代价。为此,她踏上阔别经年的故土,哪怕代价是这份回归的含义并不纯粹。
没关系。
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