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他能走到陆离那样的高度,他们的认知也不会一模一样,对真理的解答自是有所出入。就像后来的格兰蒂娅,在茨冈尼亚的极光下被暴雨浇透,睫羽上挂着一滴雨水,宛如当年春景明对她的语气那样,她同维里塔斯说:我不信尘世有无解的谜题。这是当然,存在被认知解构,只要有足够漫长的时间,每一样她见过的事物都能被思维剖析。思想。念头。真理和知识都是主观而并非客观,所有的客观都建立在前人的思维之上。
那么。维里塔斯沉静发问:星神又是什么?格兰蒂娅笑了起来,笑得很漂亮。被困在命途上的一群可怜虫,她回答,就像应老师给我转述过的一场对话,白玉京存在这么多年,为什么只出了一位星神,是不能吗?不,是他们不想。概念的定义起于脑电波微小的波动,最终变成无边无际的命途,被人所追捧、簇拥,由此看来,选项反而是禁锢,生命的答案和追求的意义得是填空题。
可若是这样说,命途就不该存在了。维里塔斯指正她话语中的漏洞。尽管叶老师被黑塔姐和阿阮姐开除了星神籍,可「概念」命途切实存在,哪怕是以和任何命途共存的形式。格兰蒂娅仍报以微笑,埃维金瑰丽的三重瞳艳丽幽幽,幻觉般响起颂歌的声音。她用了个通俗易懂的譬喻:你总不能在物理题上挥毫泼墨写出一首七言绝句吧。
有学士向偶遇的玉京令使发问,说,命途在您等眼中,为何是填空题……而非简答题?谢还照驻足回身望向那人,瞳中一点金芒灼灼,在湛蓝云水间浮沉。半晌之后,她开口轻声,嗓音听来尚且稚嫩:你在我眼中是什么样的,这道题就是什么样的……我只是一面镜子。以自己为题目,将认知作答案,这就是所谓的填空。难道不是很像吗?
很有「概念」风格的回答,尽管天才俱乐部那群家伙当着星神的面断言这根本不算命途,这位也只是微微笑起来。行走在一条不存在的路上的令使,竟许诺给她一个答案,格兰蒂娅心想:这真是我所做的最疯狂的决定了。结果意外还不错。
仙舟的魔阴身起源于丰饶的赐福,太鲜明的记忆宛如尖刻的刀,人们在其中挣扎浮沉。因为活得太漫长而难以记清生活中的细节,以至于将最痛苦和最幸福的一并保留,格兰蒂娅问过白玉京诸位,为何「概念」的行者不会这般?谢兰时放飞一只机械的鸟,注视着她,然后这样答:因为重要的唯有终点,它越过了一切痛苦和幸福的,才能够凌驾于所有之上。你的理想会托起你,催促你将幻觉楔入真实,将你的梦变为触手可及的。
失去理想的人断绝来路和去处。由此,她获知了一个事实:在生命这场旅途中,自身能够保有的东西,只有最重要的那么一点。就像她听过的仙舟寓言,所谓刻舟求剑。人能留给自己的记忆不多,就像船到岸边剩余的痕迹,唯有舷上一道。
往前走,别回头。带着你所拥有的,拼命飞奔而去吧,不要被滚滚如流的光阴所追及。格兰蒂娅和卡卡瓦夏在星穹列车住了些时候,看得出大家都很喜欢他们,只丹枫和叶鹤舟不许他们在外说些什么。前者是罗浮龙尊,后者是「概念」的星神……想到阿哈种种癫狂行为,倒也不算难理解。
任何人都可以是无名客——哪怕丹枫那边有外交压力,龙师也早就不敢多吭一声。但当你说起白玉京没有正常人的时候,重点不在正常,而是人。
一位令使,一位星神。怎么能在祂死去故友的遗产上停留的心安理得?尽然星神不存感情,命途无论对错,可拥有人性,就必然有悲喜。叶鹤舟并不知晓阿基维利死了活着,她也不在乎这种事情。星神背叛命途等于与自我失约,目前寰宇中有两位,若非她当年做下的那事,死亡是必然注定的。「概念」是选择堆叠出的选择,答案从始至终都存在,也同样没有标准答案。唯你自己。
格兰蒂娅很聪明……倒不如说太聪明了。冠以拉帝奥这个姓氏的她轻而易举加入了博识学会,试图通过研究宏观层面上的星神来解构文明。陵光神君曾将学派战争一类的丑闻整理出来,当成睡前故事给她讲,但她并不在乎这发生过的一切,被长生种养大的孩子不会受到干扰,并不只因为她有足够强大的心性。毕竟只要借来万分之一的算力,她就能做到比任何主流学派更辉煌的成功。
所谓天才。她有黄金铸就的羽翼,有送往云端翱翔的长风,不会为荆棘和污泥所困。就像应星八百年前可以用废弃零件在大赛上一举夺魁,天才的起手式也无需前置条件,知识奇点的创造源于脑海中一簇火花。就这样,她将文明往前推进。
天才俱乐部在埃维金的某个卡卡瓦之日,迎来了一位新的成员。当然,这二者本质上没有太大的关系,新任84#自称万载舟,研究方向是星神的本质。而三重瞳在蜡烛的火光下幽幽,就像当年春景明见到她时那样,格兰蒂娅听见自己的师长友人送上祝福:祝你十八岁生日快乐。在这片种族千奇百怪的宇宙中,生命存在的时长也各不相同,但通常而言的成年理应是十八岁,毕竟仙舟这个岁数就可以考驾照了。我们亲爱的狐人星槎飞行士看起来恨不得撺掇她明天就去考一个玩。
卡卡瓦夏的眼睛也亮晶晶的,尽然他和姐姐选择了完全不同的道路,但他们依然并肩而行。黑塔送来一封信,和阮·梅的一匣子糕点一起,还有螺丝咕姆的电子生命蝴蝶。白玉京在众学者中最知名的令使陆离笑起来,只道博识尊挖了这么多年墙角,终于成功一次。穆庭秋闻言懒洋洋地笑起来,随手将一枚棋子摆在半残的局上,只道那答应俱乐部的邀请不就好了,一年看你二十七次。
二十八次。陆离纠正此人。这么说来,指不定还会继续破纪录。格兰蒂娅没有在意师长聊了些什么,她手里捏着邀请函的全息投影,就像通往辉煌世界的阶梯。尽管事实并非如此。是他们缔造了所有不可能的想象,因而汇聚在一处,却不是因为他们有所交流,这瑰丽的、不可思议的一切才出现在世人眼前。绝大多数天才的关系没有那么好,学者们的研究方向各不相同,也很难在别的层面上有所联系。这么说来,何尝不是另一个版本的白玉京?我知晓你的痛苦、悲哀、不甘和一切求不得,你也同样明了我的,却不妨碍有一天我们相互把刀捅进对方心脏。何等怪异扭曲。
但说来,天才们的争论还不至这般剑拔弩张,尽管【寂静领主】波尔卡·卡卡目,的确在全宇宙范围内追杀天才。这位穿着糖果色纱裙的女士是博识尊「完美未来模型」的忠实拥趸,天才们的不可知域会将一切导入混沌,促使「终末」时刻的降临。黑塔曾怀抱困惑,拿着这个问题去找叶鹤舟,只望见一双平静冷漠的眼睛。少女后知后觉意识到:「概念」不具备答案,也不存在谜底。
命运的注解只能由自身书写。这句话和庸众院说这话的那对姐弟一样出名(尽管众所周知,他们没有血缘关系),而这理念比起真理,还要唯心得多了。人们无从知晓一位埃维金人为何会冠以拉帝奥这个姓氏,但他们可考的成长轨迹确实纠缠在一起。在仙舟长大的卡卡瓦夏,有着另一个名字:东陵。符玄作下谶言,将其冠以美好的寓意,将这称谓给了他。资本家和学者,听来真是太过奇怪的搭配,但学会不也和公司合作了么?
含章在长乐天远眺云海,挑朱的雪色发丝垂落如绸缎——这会她还没嫌麻烦给剪了呢。滚酒里煮了糖渍的梅子,她捞了两颗放在小碟里,并梅花糕一起摆着。万事俱备,只等东陵忙完了过来陪她喝,哦,还有个维里塔斯。此人前两天闹的事太大,好不容易有点空,不得被拉过来放松一下。
这事说来也不能怪维里塔斯,谁成想,遍智天君又一次看陆老师的时候他也在场,叶老师直接拎着人搁那大机械头面前去了。星神亲自引荐……怎么不算一种觐见呢,含章这样想着,一时不察把落款签错了。这封信是寄给翡翠的,她惯来有向这位引路人以书信方式念叨琐事的习惯,每次末尾写的必是本名叶琳娜,和东陵的卡卡瓦夏一个道理。结果今天走神,给写成在仙舟的名字了。
算了,重写吧。她随手将信纸撕了,扔进红炉里填火,醇香酒酿还在咕嘟翻着泡,一点馥郁桂花香气已然醉人。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她俶尔想起这首词来。丹枫擅弹琵琶,持明龙尊要会跳悦神祭舞的,哪年宴饮上她和好友师长坐在一处,应星喊着未成年不许饮酒,白珩偷偷往果汁里兑烈焰浓茶,最后被景元给抓包了。
星际和平公司抛来橄榄枝,「概念」放任他们身入此局,问及好友感想,教授答曰,不是什么好东西。格兰蒂娅捡了颗梅子咬下:如果你说的是对星武器那事,我还是赞同的,但怨气别那么大嘛,维里。人是逐利者,人为自我而活,宣称一切献给琥珀王的,也不一定虔诚追随他的神灵。
就像你并不认为博识尊是真理的化身,关乎于这点,我也一样。格兰蒂娅手指在桌面上漫不经心地拨了拨,撩起一簇水花,推动边缘的小舟摇摇晃晃向前划。维里塔斯回过神来,发现这张桌子不知何时变成了水潭。他的姐姐笑吟吟地,朝他轻快地眨了下眼,声音反倒平静:人生如涉水行舟,刻舟求剑,是因为我们只能刻舟求剑,否则船将会沉入水中。以至于人们走到最后,能留下的……不过船舷一刻痕罢了。从来往世记忆如流。
此人不愧师承春景明,一手幻术精彩绝伦,那船飘到另一端时,便顺着水流走了下去,落地只一声,青梅核咕噜噜滚到含章脚边。她捡起那现了原型的小东西,再抬起头,桌上暗潮涌动的潭水四散成幻梦似的碎片了。这一着神鬼莫测,可惜在场都是见惯了的,维里塔斯面不改色,听格兰蒂娅继续往下说:是否能够加入俱乐部,对你来说重要么?多年前,你以为这个世界上都是陆老师和黑塔以及阿阮那样的人,而今不这样想了。
既然事已至此。她倒掉残余冷酒,重新换了杯温热的,又放进一朵白玉流霞。那我也不会在乎被世人如何看待。此人姿态放松,眼中泛出一丝笑意。万载舟是我对天才这个身份的注解,格兰蒂娅·拉帝奥只是一位学者。星神在绝大多数人眼中是绝对的权威,祂见过我们又如何?又不是学术造假——如果能拟造出星神的一瞥,阿阮早该找上门来了。别想太多,亲爱的,去做你想做的事。
行你所行,思你所思。此后近十年,她确实在践行这句话。一如格兰蒂娅当初所言:我不信这世间有无解的谜题。直到黑塔寄来一封信,和她当年生日那天收到的一模一样。阮·梅眼中烟青雾霭缭绕,就这样坐在她对面,不言不语。出身埃维金的姑娘已然长大成人,打眼就知道这位联合其他人谋划了什么,但坦然接下了鸿门宴的请柬。
模拟宇宙。格兰蒂娅摩挲信纸边缘,口中咀嚼着这个项目的名字。寰宇是难以被解构的事物,而天才们竟试图用数据复刻它,别告诉她拉了叶老师和陆老师入伙吧。八九不离十。我还是见得太少了,不同于黑塔、阮·梅和螺丝咕姆,除了斯蒂芬外,她比任何人都要年轻。那么。你怎么选?
没有学者会放弃探索的脚步,哪怕宇宙的真理和自我的结局早已注定。她一垂眼皮,再抬起睫羽时,烟波浩渺的古海已然满天繁星,它们轻盈汇聚在一片银杏叶上。格兰蒂娅将其塞进信封,又喊了个到付的鹤运物流,地址是:黑塔空间站。
阮·梅问她:这是你的答案?
格兰蒂娅回答:这就是我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