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浮仙舟,持明龙尊,饮月君。
生长于斯的仙舟人都知道,持明一族将波月古海迁来此地,由龙尊雨别起——世代守望建木。饮月君。这个称呼可以代指某一位,也能是漫长时间中幢幢而立的阴影。是或哭或笑或喜或悲,哪怕声嘶力竭、仍被束缚于命运之中,仅我独不得出的泥塑金身。是一片红枫落下,便漂流了千年。
龙心?我心?龙心。我心。无数个饮月曾被同样的问题束缚在尘世的网,引路者提灯而来,烧去缠绕在他身上、穿透了骨血的丝线。有龙师这样告诉他:那是「概念」的令使,我等万不敢以尊上师长自居,日后如何行事……那位自会告诉您。
比起世人传唱的崇高,丹枫对叶鹤舟的第一印象其实应是:艳鬼。是的。一个听来不那么正常的形容词。来者行至持明卵前,怀抱花枝,朱蔻点唇,有情眉目,宛若生光。在鳞渊境粼粼水波的映照下,活似吸人灵气的精怪。龙尊诚不欺人。
后来丹枫多少次庆幸,好在那时,叶鹤舟并不清楚他在想什么。真的吗?时人不得而知。他望着少年那双源自「秩序」太一的眼,选择对此事避而不谈:毕竟是这片宇宙除了阿基维利之外,最像人的一位星神。可想而知,她并未怪罪于我。
出身茨冈尼亚的少年尽管在仙舟长大,可他和含章到底是跟着那位一同生活多年,并不理解寻常人对「无相司命」的敬畏。可丹枫不一样。他注视着那双眼,心神忽被不知何处而来、轻而又轻的惶然之感攫取,仿佛早知命运持刀恭候多时。
他总在漫漫静夜中独坐,于是心想:她见证过无数次「我」的蜕生,又是抱有着怎样的心情,迎接「丹枫」的到来。雀跃。不耐。习以为常。以至于更久之前,她为何愿意承担引路者的身份?
后来丹枫明白了。百代龙尊,万世轮回,也只有这一个饮月醒悟过来。因为他背叛了守望建木的职责,因为他想要自由,所以泥塑金身的神像从台上走下来,所以知道人性是多么珍贵的东西。
丹枫身为龙尊,他有的实在太多,渴望的却是一无所有。放逐也是一种解脱。累世之责,万钧加身,难逃其咎。曾经的雨别作为开先例者,迄今为止,还在被族内一些持明戳着脊梁骨骂罪人。
他幼时一无所知,跪坐在自己的寝殿内,四处燃着烛火,衣摆垂在地上很长,拉扯出来的影子却更长。丹枫忽得心生忧怖,像是被往昔的余念残响所笼罩了。只有龙尊才会用到前尘回梦针,那残忍的、痛苦的,艰辛万分的抉择,是每一个他踩着每一个自己的骸骨铸成的。这样才能做到。
他比历代龙尊还要痛苦千百倍。因为丹枫和所有自我都不同,他想要自由,渴望有朝一日能够得见天地广袤。他不会永远被困在「不朽」的阴影之中,他将得到梦寐以求的,但不是现在。一个人能面对大喜大悲,知荣枯有时,唯独无法忍耐等待。未知的、无法掌控的事物总令人心焦,那些浮出水面的井然有序。他这样说。东陵对此作出评价:如此照理讲来,太一死的竟是这般冤。
命运总爱戏弄人。丹枫心平气和。也说不定,只有「欢愉」的阿哈和假面愚者们拍手称快。我在难捱的焦躁和渴求中挣扎,龙心一如既往低语着诱惑我:你是持明族唯一的希望,你要背负起这份责任,你要带领你的族群走向盛世。想想真是够了。星穹列车现今自由自在的无名客,随手斟了一杯枫酒来饮,语调不无讥讽:别说还有其他四位龙尊尚且在位——我的前世是只会吃干饭么?
不,不是的。东陵试着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无法吐露一语。那双色彩迷幻的眼,猝不及防撞入八百年前的雾霭旧事,竟比茨冈尼亚的烈日流沙更令人头晕目眩。他听云上五骁谈起往事,如梦似幻的好时节,月中清光如水,他们举杯共饮。
丹恒比丹枫更有人味。沉默寡言的列车护卫是个面冷心热的性子,一杆长枪击云,就能挑破诸般来敌。他会关心人,知晓喜怒哀乐,在尘世与无名客们同行。白珩耳朵一抖一抖,说,这人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倒是引得三月七心痒难耐起来。
登上星穹列车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那一同前来的三位——则是某种隐秘的共犯。许多学者在知晓(也许不存在的)所谓「概念」与「巡猎」的联结之后,猜测过白玉京和仙舟的关系,可惜最终一无所获。叶鹤舟注视少女极光似的眼,答得温声:很可惜,这是我个人的选择。仅此而已。
她没有说谎。天下最高明的谎言正是:此人分明未曾编造半句虚假,所言皆为事实,你却只能看到水面倒影里扭曲的全貌。就像那些心怀不轨的龙师,蜕生仿佛C盘一键清空(也确实是),不断上演反复的轮回。他们试图欺骗饮月,以此达成自己的私欲,完成那存在于想象中未竟的大业。
他们是龙心的帮凶。它不断往炽烈燃烧的火焰中丢入薪柴,龙师议会则提着桶往里泼油,险些搞得用一整个波月古海都没法扑灭。叶鹤舟站在小小的、年幼的丹枫面前,少年还是那般跪坐的姿态,身后的影子被烛火拉得很长,宛如这无止无休的宿命。令人厌倦。他说:如果注定要被某种东西控制,才能活出自我……比起那不知所谓的龙心和脑子在鳞渊境泡坏了的龙师,我想选择您。
老师。他这样说。尚且稚嫩的龙尊猝然抬头,青瞳似是幽幽鬼火,眼尾有着艳丽红痕、正是那人亲手描绘。他终于拂开那层雪冰,露出古井无波的海面下涌动的暗潮。他不是摔在地上碎成盈盈水波的瘦月亮,并非栖于经年寒枝上无法振翅的鸟。怀抱花枝而来的人越过他往前走,在鳞渊境烟波浩渺间留下一个背影,丹枫被那流焰灼伤。
龙心?我心?龙心非我心。明明明月是前身,回头成一笑,冷清几千春。可月亮肖似他,他却并非世人传闻中的月。饮月君。这是该多么大逆不道的名号,妄想将「无相司命」攥在手中——那可是一位星神!丹枫听见她问:你真的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吗。我们这般存在,飞蛾扑火所求的,不过水中烛火的倒影。这确是你所渴求的?
怎么会呢,不可能的。丹枫咬着牙咽下苦楚,却不禁流下一滴泪,但……龙心非我心啊。享受了身份和力量,就要承担起这份职责不假,可旁人何故来指摘他?龙师的步步紧逼,为的又哪是持明族,不过一腔私欲难息。波月古海那层无形的冰面发出轻微的喀嚓声,仿佛初春化冻的溪流,悄无声息的碎裂成了齑粉。我所践行的,和我所求的,从来未必同一。那并非烛火,只不过深渊。
那是我。那不是我。丹枫长梦将破,半眠半醒间抓起击云,带着在交战前线的血气扫出,枪尖对准了那木石泥塑的金身咽喉。烛火倾翻,瓦石流落,好在这是鳞渊境,没给闹出什么难以收场的火灾。龙师拉不住他,连夜去请叶鹤舟。就见这位立在穷观阵前,衣袂随风,恍如玉京天上人。
走吧。她似早有预料。去时也不乘船,从容穿过波月古海,却险些被刀兵伤了眼睛。无相司命一把攥住击云枪尖,割出掌心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滴在地面上,转眼就被流水冲走。饮月悚然一惊。他定神,终于看清眼前人的那双眼。犹如波光粼粼的、暮色黄昏的海,沉睡着漫长的光阴。
好似他挣扎半生,抵死换来的一次睁眼,殊犹未醒。还是很多年前,跪在幢幢灯烛之间的幼年龙尊和居高临下的神灵。前世的阴影尾随而至,脚步声停在门前,他不能犹豫半分——因为扭头的那个瞬间,就是他被枭首的一刻。丹枫艰难地喘着气,一把抓住叶鹤舟的衣角,像指缝溢出血来。
「概念」的星神蹲下身来,一下,再一下,她抚过眼前持明冷汗涔涔的发丝。丹枫缓了口气,踉踉跄跄、狼狈不堪的站起来——他只允许自己在亲近之人面前露出这样的姿态。实际上,龙师们的决定是极为正确的,云五其他那几个家伙可按不住饮月龙尊。只有一手带大他的师长能够做到。
毕竟真要说来:人崇拜神,这就是罗浮持明和丹枫。人和人之间交往,则正是赫赫有名的云上五骁。只有神能驱使人,这是「概念」和饮月君。
百代过客的脚步声如影随形,曾经那些龙尊们告诉丹枫:这是你的职责,饮月。可是。龙心非我心啊,这绝非我本意。他想。就像一个乞丐的职责是寻找古籍孤本,天家贵胄的毕生目标是吃饱饭那样荒谬,人怎么能去索求他不需要的东西?
他为何要承担起这样的责任?丹枫落下泪来,颤声问眼前人:你告诉我啊……为什么呢,老师?我不明白。叶鹤舟直视他的眼睛,语调诚挚:因为人活在世上,就是会被【意义】所负累。解脱是放逐之始。纵使天大地大,你放眼辽阔死寂的荒野,无处可去。但。她又说。它也存在不同的。
龙困于渊,星短于夜;长风折坠,沸雪消融。她低声念出一句什么,无人指摘叶鹤舟是这片宇宙最优秀的谶纬师,于是他们的前路似乎已然无可避免。无处可逃。丹枫在陈述时,他的语气近乎于平静,柔顺的发丝垂下来,拂过东陵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