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所谓,反正【巡猎】不会管他的。砂金听到星期日这样说,愣了一下,近乎直觉般的第六感迫使他出声询问:是谁?于是天环族的少年耐心重复了一遍:东陵——跟着一位星神和祂的令使们长大,已经在仙舟生活了十五年余的……另一个你。
荒谬绝伦。这是砂金的第一个反应。他这一路走来,凭借的也许只有好运和埃维金人与生俱来的口蜜腹剑与诡计。不仅骗别人,还骗自己。他攥住自己仅剩的最后一枚筹码,死死盯着星期日。
砂金听到一声悠远的龙吟。他看到天边有凛冽剑芒如雪,梳着高马尾的金发少年站定在星期日身后。那是一张……和他数年前一模一样的脸。来自星际和平公司的高管心神巨震,原来这位橡木家系的家主真的没骗他,而直觉在疯狂发出警报。
东陵将手按在心口俯身:“初次见面……啊、许是久别重逢。那不重要。总之,很高兴能见到你。”
“我是罗浮仙舟神策将军景元钦定的将领,此行为消除丰饶孽物与回收星球而来。本以为此地已经无事……如此,自知行事多有不周,还请见谅。”
他眼中迷幻斑斓色彩在砂金眼中几乎搅和成一团混沌,公司战略投资部年轻的总监捂住脸,喉中哽咽出难以置信的呜咽气音。星期日将伞再倾斜过去一点,司空见惯的望着金发青年消化太过难以接受的内容,眼底艳色还是化开氤氲的叹息。
他回身瞥了一眼消散殆尽的青绿萤火,心知这次流萤不会跟着回仙舟了,盘算着下次给她再带点金人巷的特色美食和仙人快乐茶。下一任橡木家主站在那兀自出神,东陵已经上前攥住了砂金的手腕,他探到微弱的命脉,几乎转眼就要断掉。
东陵犹豫片刻,还是没把再给他找颗基石的话说出口。概念行者都是僭越至极的疯子,甚至某些人(特指酒馆那些假面愚者)戏称这条命途只有令使和菜鸡。他可以不在乎自己作为丰饶赐福的容器,今天喊着帝弓在上,明天就宣誓一切献给琥珀王,但砂金绝对受不了。这位至今未曾堕入虚无,拒绝欢愉,选择拥抱存护的*好运者*,带着地母神赐予的好运,早已决定了后日的信仰。
砂金便凝视着他的眼睛,说话都是很虚弱的、慢慢的,听来气息十分不稳:“那么……你幸福吗?”
东陵笑了,神情仍是沉静,柔顺金色发丝在雨水中服帖的垂落。他轻轻嗯了一声,嗓音是很温柔的:“姐姐是个历史学家,追随太一的脚步,想知道我们从何而来。我在仙舟长大,名字是符玄老师起的,代表的寓意也很好。丹枫哥和叶老师还有白珩姐都在在列车上,有时间就和我联系,应星哥在星核猎手演魔阴身,我看他都快真的魔阴身启动了。星期日与知更鸟……他们交上了不同的答卷,但至少在此时此刻,和我还算是同路人。”
“还有……和我一起读书的叶琳娜和维里塔斯,很关照我的卡芙卡、姬子姐,以及翡翠姐。会喊我小佛尔什的玛列恩,讲故事的黑天鹅和黄泉姐。”
“我认识的人太多了,没法跟你一一数清。”
他言辞郑重。
“但请相信,另一个你——「我」真的很幸福。”
如何看不明白呢。砂金想。封住嘴巴不说爱,还会从眼睛里流出来,而这个少年时的自己,分明在爱里长大。他试图回答些什么,绞尽脑汁竟也找不出能够被称作至交好友的存在——教授和托帕与他默契至极,钻石和翡翠识人用人,他总将朋友是埃维金人最好的武器挂在嘴边。可奈何,时至今日,他想到开拓者明亮宛如太阳的眼睛,想起自己那句挑衅似的‘筑城者的劣石’,就忍不住羞愧难当,不敢将其擅自认定为友人。他是个认为伤痕永远不能被弥补的家伙,一旦越界使人感到不悦、或者受到伤害,又怎么还有脸与其交际?
这样想来,这样想来。砂金颤了一下眼睫,居然在某刻感到如释重负。他想。也许……活体标本就该在展览上被当成新鲜玩意驻足观看,他是不能走下来与人交朋友的。东西还会讲话,多稀奇。
另一个他幸福美满,这就已经很足够了,不要将自己押上赌桌。你的生命中应该充满鲜花、阳光和爱,而不是茨冈尼亚的烈日和漫天黄沙,留在你记忆里的极光……理当足够美好。充满血腥味的战场上,砂金与年少的自己对视,望见他不曾拥有过的一切。自由、知识,亲友的关心和祝福。
天色彻底黑下来了。繁星之滨,涛水拍岸。长风扬起东陵的发丝,像是肆意流淌的熔金,划过夜幕炽烈燃烧的白彗星。它们一生终结于炽烈的焰色反应中,而为人指引方向的明星永不坠落,就像夸口要构建理想国的人。不再下雨,星期日收起伞,沉默地望着来自不同世界的同一人对峙。
又或者,是砂金单方面的警惕。过往经历使得他难以相信任何人,并非不想、只是不敢,所以孤城中的风烟总是零落。犹豫间,他看到一只手伸了过来,修长、纤细,筋骨分明,但色泽近乎苍白。东陵。他摘下了手套,指尖因为练剑带有一点薄茧,但形状优美、没有陈年留下的旧疮疤。
他要做什么。这是在做什么?
砂金抬头看向这人,东陵弯起眼睛对他一笑,歪头的动作显得很是可爱。他开口,声音轻盈到像是散入风中的飞鸟,又清晰到擂鼓般震耳欲聋。
“所以。要不要跟我去看一眼?”
“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