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隆冬,一向温润如春的南城也下雪了,这一下就是连天连夜的,下得昏天暗地,寒气简直是要直冷到人骨子里。
是日大雪纷飞的夜晚寒风呼啸,倏忽间却有一道阮咸的琴调划破长空,震得那苏家大院满庭风雪尽数凌乱。
燕落孑然一身,淡漠着一双琥珀般清亮的眼眸,那落了雪的眼帘微垂,面色清白,面容精致又冷艳,眸光深邃而狭长。
他身披着红白相间的鹤氅绒裘,浅然立于风雪之中,指尖义甲拨弄的琴弦曲调哀怨,悲怆天地。
今日他谨遵圣旨,杀得苏家满门,血流成河,哀嚎遍野,所见之人皆无所幸免。
这一日血色的梅花绽上枯木,鲜红赤色的冰晶从黑茫天空的尽头悉数散落,他浅踏过白雪皑皑,银白的长发浸在脚下血泊中拖扯出一道赤诚的痕迹,发尾那一抹浅淡的暗红就是这样染来的,时间久了便也褪不尽了。
刹那间风声骤急,曲终人尽。
大雪依旧皑皑地下,铺天漫地,那刃下赤色染红了一方雪地,继而又被朔朔茫茫的新雪覆盖,转眼便消失无踪,只落得一人一琴,风中凌乱的略显单薄的身影。
燕落清明的瞳眸里眸光晦暗,波澜不惊的眼底却浅浅泛起了涟漪。
这种索人性命的差事也不是第一次做了,现在做来却依旧觉得不堪,早已习惯的也便只有学会了将所有的悲怜都藏匿于面庞的清冷与眸间的淡漠里。
再悲怜又能如何呢?圣上的命令,燕落不可违背。
当今这世道,妖苟活于人世间已经很艰难了,不小心翼翼地夹着尾巴,若是被人识出了可不会管你是好是坏,不搅得你魂飞魄散才当真是便宜你了,又哪还得心思去怜悯天下苍生?
他在已了无生气的苏家宅院里一门一屋逐间查探,若是碰上了侥幸逃脱的便当即斩杀,按照圣谕,苏家不能留下任何活口。
气浪震开内院角落里最后一扇破旧小房间的木门时,一双浅淡的眸子微颤——苏家一介平凡人类的家道,这柴房里竟关着的是个约莫六七岁的、身怀妖力的小孩。
小孩望着燕落的瞳眸里浅带着恐惧,他没有哭,只是身子打着颤,往原本蜷着的角落里又缩了缩身子。
看相貌的话,这孩子生着颗尖长的虎牙,一双碧绿色的眸子,黑发间有几缕白毛混杂其中,看来是与常人无异,但其身上的妖气尚不会庇敛,只要是同为妖者便能立马觉察得到。
那应当是只天生灵力的小妖。
妖者皆知人修炼成仙,兽修炼成妖,成妖者可化形为人,灵气加身,而若父母皆为千年大妖,则生子继承父母之修为,生来便通人性,化人形,晓神通,灵脉干净纯粹,可节省数百年有余的漫漫修炼之苦。
只不过这类小妖在生娩时免不了大量妖力外泄,难逃人类修者的察觉,父母此时正值虚弱,若为了保全孩子,最终落得两败俱伤,同归于尽的结果是常有之事,最惨的莫过于一家三口最终都难逃人类之手命丧黄泉。
这孩子大概是算运气好的那一只,父母与修道者同归,化作人类模样的他恰好被苏家的什么人捡到,便当作是普通弃婴才得以存活了罢。
燕落从前就曾听说过,传闻苏家大少爷半岁时,家中对他期望殷切,妄图将他制成活体蛊盅,与蛊融为一体,以继承苏家衣钵,可最终却因剧毒反噬暴毙而亡。
但此后很快又被破解,说大少爷只是在蛊场戏耍时摔坏了右腿在家中静养,根本还好好地活着呢。
后来一直到苏家二少爷出生,那风光一时的大少爷就好像再没听到过什么消息了。
呵,原来这“大少爷”跑到这儿做小奴来了啊……
燕落心里浅笑,脸上却依旧波澜不惊。
眸光落在那小妖身上打量了许久,只瞧见那眸光清澈透亮,面庞柔软,身下一双赤足被冻得通红,红得发紫,而那额上似蛇的印记,却依稀觉得眼熟,好似从前在哪儿见过……
居然还是条蛇妖……
他心中浅道着,淡漠的眼眸望见小蛇身上满是鞭挞和殴打留下的伤痕淤青,明明是严冬却只身穿几片粗布裹挟的单薄衣物,就算留他一命,也活不过今晚……
眸光闪烁,燕落沉了许久,才冷淡开口:“想活命,就跟我走。”
说罢转身而去,那小蛇呆愣着反应了一下,颤巍巍地尝试挪动身体,支撑着自己快没了知觉的身子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到燕落身侧,就这么跟着他走了。
夜深人静,苏家大院儿的宅门悄然打开,里面走出的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于雪夜消失在灰暗天地的尽头。
大雪很快掩埋了脚印,苏家大院儿里依旧静悄悄的,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什么也没经历过似的,惟听得那狂风呼啸,好似怨灵哀嚎。
*
雪夜疾驰的马车上,燕落坐于前辕,但他不驾车,马儿识途,会自己带他去到要去的地方。
而那小蛇就被他随意地丢在了车厢里,燕落的这辆马车本就打算仅他自己一人乘坐的,车厢未做任何保暖措施,反正他尚有绒衣御寒何须忧心这些,但那小蛇就不一样了。
冰天雪地,狂风漫漫,车厢里四面漏风,而小蛇就只身披了一件单薄褴褛,蜷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比起刚才缩在柴房里时还要更加寒凉彻骨。
燕落是冷不丁回头的时候才瞥见小孩儿不见了,而手边似乎触到了个什么冰凉凉软乎乎的东西。
低头去看时,发现小蛇已经耐不住冷,变成了条小细蟒,像是要冻僵了,马车颠簸,他轻飘飘的就被震到了自己手边来。
燕落琥珀般的眼眸微颤,沉了一会儿,还是拎起小蟒合在双手掌心之间,轻轻揉搓着给他暖了暖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