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他们也是在硬挺罢了。
木行封界冷酷的底色压得他们喘不过气,寒冷的薄雾附着在农田,绿地,森林和房屋上。白天还好,使用木苒之力便能将周围的薄雾驱散,一旦进入夜晚,木苒之力反而会成为肥料,雾气反而会变得越发粘稠,连身边人的面容都看不清。
“我都不敢想成为木行使者会拥有多么强大的木苒之力。”
容成涵山喃喃自语,他已看不出刚进入木行封界时的意气风发,精疲力尽的他没有时间打理自己,脸上长出细细的胡茬长发遮住耳朵,不时咳嗽几声,手指抓挠两下脖颈和后背,麻木地躺在床上感慨。
“后天我们就能离开了,等回家好好休息吧。”
容成淳安的话语没有得到回应。他用手肘撑着身体探头看去,容成涵山果然已经睡着了。
睡梦中的好友身体轻微抽搐一下,嘴巴张开一条细缝露出牙齿和一点鲜红的舌尖,低低的呼噜声响了一阵并不恼人,他翻了个身后就消失了。
容成淳安脸上的温和消失得无影无踪。烛火熄灭,门窗紧闭,明明外面充斥浓雾,他却能够清晰地望见隆起的山背发出不祥刺眼的绿光。
他披着外套站在好友床前,恼人的困意不断袭来,锋利的匕首刺入自己的大腿流出墨绿色的血液,疼痛感微乎其微。他俯身掰开容成涵山的嘴,口腔深处已经长出尖牙。
是什么时候发现异常的呢?
或许是大家的食谱开始变得单调,或许是大家挠脖子的动作几乎一致,又或许是因为被迫结束修炼的同伴们在离开前曾表现过想离开雾山的愿望,又或许是因为发现体内有泽漆埋入的蛊才能保持清醒。
他无数次地幻想过这些只不过是一场噩梦,他也曾有侧面试探过好友,很遗憾他与其他人没有不同,夜晚间的记忆会变得模糊。无论自己说什么,他对自己生存的土地都无比忠诚,脸上带着疯狂的神情。
他做了自己能做的全部努力,却也只是拖延绝望的脚步罢了。
篱笆外有人影晃动,床上沉睡的好友身体开始抽动。但屋门紧锁,容成淳安又喂给他特质的寄生蛊,吸食着好友体内的木苒之力,并遏制寄生在他体内那未知的存在。容成涵山又挣扎了一会儿,最终归于平静。
容成淳安从未有过如此浓烈直接的厌恶与愤怒。每一栋木屋,这片土地,污浊的雾气,清醒的自己与异变的好友,所有的一切都刺入他的眼眶,发出刺耳的嘲笑。
他总能梦到泽漆,梦到山谷,梦到一位面容模糊由树叶和花朵构成的“少女”,树枝延展形成手臂,不断呼唤着自己,归于它的怀抱。在它身后的树洞中,他的同伴们探出头,互相靠在一起挤在一起,脸上带着古怪呆滞的笑容,同样呼唤着自己。
容成淳安从未放弃过,一直在苦苦挣扎。但他也清楚,自己如果不和“同伴们”一样,即使出去也只有死路一条。他吐出一口气回到自己床边坐下,头脑从未如此冷静。
他用自己全部的木苒之力连同血肉喂养诞生于绝境的寄生蛊,确保即使自己意识消失只要能够离开木行封界,也能将消息传递给泽漆。
她与自己不同,她还有生存的机会。她在族人眼中只是个可以随意丢弃的废物,就算失踪也不会引起注意。她能够逃离雾山,能挣出她的生路。
离开之后就不要回来,不要回头。
修炼并未如约结束,容成淳安在半感染的情况下意识到真相,他闭上眼,不再负隅顽抗彻底被感染后,木行封界悄然打开。树人们从森林中走出,它们轻而易举捉住草地上乱跑的兔子们,僵硬的身躯变得柔软,逐渐化作兔子们本来的模样。
“死亡”的宿主看不到隐藏于的深渊中的恐怖,但温瑺可以。
时间与空间的碎片在她眼中闪烁,开启恐惧之门的钥匙落入少女口中。
夜幕降临得毫无征兆。
月光微微洒在黑压压的森林上,森林中每棵树的样子都是扭曲的尸体,贪婪地汲取着月光,汇聚在树洞中有规律地闪烁,那节奏与沉睡人类胸口起伏一致。
山风肆虐,吹过屋顶时发出越发尖锐的嚎叫,阴郁的微光播种在鲜活的祭品体内,逐渐变得明亮刺眼,跟随繁衍的本能在血肉中横冲直撞。
温瑺跟随空气中狂欢的孢子团前行,来到木行封界的尽头。
巨大陡峭的山谷深渊中,有一棵巨大的、具备圣洁与邪恶的古树。古树的树皮光滑如玉石雕塑,她的身体越靠近古树,体表能感受到它散发出的暖意就越明显。
温瑺的手指点在树干正中间,树皮被腐蚀出一个能容纳手掌大小的洞,她轻而易举地捏住古树贪婪汲取周围生命力,并不断溢出闪亮孢子群的心脏。
温瑺手掌逐渐收紧,头顶叶片簌簌落下,像是下了一场绿色的暴雨。
狂风肆虐,在山谷中碰撞发出惨叫,古树栖息之地发出巨大的震颤,却无法挣开少女纤细白皙,看上去毫无威胁的手指。温瑺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同样贪婪的触须蜂拥而至,撕咬着那颗在她看来仅仅作为生命力容器的心脏。
古树的子嗣们感受到神明的苦痛与恐惧,本能地向山谷聚拢,试图攻击不速之客,却在靠近少女的瞬间被金光钉在地上,她身体中涌出更多触须,缠绕住金光顺势而下钻入伤口盘踞在它们体内,吞噬残存的碎片。
温瑺身体开始变得透明,触须中渗出亮晶晶的粘液,使得周围变得黯淡失色。温瑺过度呼吸间视线再次变得有些模糊,蠕动的透明人影如约而至,从黑暗中缓步向自己靠近。
随着她们之间距离缩短,环状烟雾变得稀薄,看不清面容的脸如雕塑模具开始有五官的雏形。她依旧被金色的火焰挡在外面,面向自己站在原地做出凝望的姿态。
见此情景,温瑺确信这里绝非一成不变的“回忆”。在自己本体与古树双重刺激下,更多的门被打开,时间与空间被回溯的浪潮吞噬,任何变动都能轻易击碎它们原本的轨迹。
温瑺身后依旧是圣兽,无声且忠诚地守护者自己。她闭上眼深呼吸,心中已找寻不到最初遇见人影时的恐惧。
温瑺想,遇见圣兽与玄君确实给予失忆的自己一些勇气,但他们的存在不是改变自己的真实原因,也不是恐惧消散的原因。
她很清楚随着吞噬与回溯次数越来越多,自己想逃避的曾经坚信的人类部分正在逐渐消失,无形的倒计时与既定的宿命借人影的变化展示给自己。
温瑺垂眸摸摸自己的胸口,那里空空荡荡,心脏和呼吸是逃避生出的假象,安慰懦弱的自己。呼吸平复,人影渐行渐远,回溯也随之结束。
温瑺松开手,她知道现在不可能将古树全部捕食,只能泄愤一般撕下古树核心最强大的部分吞掉,维持住微妙的平衡。
挣脱桎梏的古树影响到记忆与现实所有祭品和祭司的梦境,回忆再次流转,少女朦胧的身影与山谷中发出哀鸣的通天古树在他们灵魂中留下一抹深深的痕迹。
泽漆又梦见那位少女了,那位从童年起就出现在自己梦中的少女。
每次梦见她醒来后都会发生一些坏事。
第一次梦见她时,自己发现周围的族人们体内孕育着怪物。第二次梦见她时,上一任木行使者意外死亡,由新人接替。在雾山最后一次梦见她时,容成淳安死了。
她不应该感到意外的。
于是,她逃走了。
“泽漆。”
泽漆听到呼唤瞬间清醒,手搭在弓上迅速睁眼坐起身,敲门的是位老妇人,手中捧着个药罐子,眯着眼站在门口,怎么看都是个普通且无害的老人——却正是被青皮与少女标记过的猎物。
“山婆,他们回来了?”
随着泽漆的问话,屋外的天空瞬间阴暗下来。屋内弥漫着微弱的血腥气,雨滴开始落下,声音异常清晰。
山婆的白发在烛火中显得格外刺眼,她捣药的动作在泽漆开口时停下,狂风吹得木门嘎吱作响,剧烈地摇晃着。
“如你所愿,他们回来了。”
泽漆听到自己发出一声冷笑。她的双瞳燃着漆黑火焰,淳安死去之后永恒的怒火灼烧着绝望的身躯,她已不想考虑任何事,只想毁掉那里。
他所在的地方自己去不了,那一定是充满美好和光明的家乡,就算不是也没关系。
——她会将雾山拉入冰冷、肮脏的深渊,让其成为污渎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