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不得已从枯石上退下,稳稳落在莲溪对岸,硬瞧着掌风在那枯石上刻下两道痕迹。
“姑娘,请听我把话说完。”黑衣人抓住空当,见缝插针地蹦出字来。“我为寻萨埵上师而来,在谷外徘徊十余日,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暮卷正想往外逼去,只听见师父的声音在房外悠悠响起,“何人寻我?”
黑衣人见萨埵上师现身,立马收好武器,取下面罩,端然一拜,恭敬道,“师伯,我乃准提上师弟子棐陀,受师命特来寻您。”
月光照出他的面庞,眉宇间颇有些英气,棕色头发卷在脑后,藏在阴影下的眼睛却看不清晰。
棐陀拜完转过目光想寻暮卷的身影,但少女已退回房内。
刚才急着出招,暮卷忘记自己只着内衫站在窗边。
这会师父在外应对,她便赶紧退回暗处,婆婆也已进房把她护在身后。
“罢了……”暮卷听见师父叹息一声,“今日夜深,你还是明日登门吧。”
“师伯,来处迷瘴重重,我实在没把握全身而退。”少年有些着急,“务必请您收留一晚。”
师父思忖片刻,“这……谷内并无客房,你不嫌弃的话,柴房委屈一下吧。”说罢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暮卷听见少年随着师父远去,放下心来。
婆婆拉了拉她冰凉的手,看着破窗碎屑一地,带着她去自己房间休息。
虽然一肚子的疑惑,但熬不住困意,暮卷挨着婆婆沉沉睡去。
只可惜,今夜噩梦袭来。
轰鸣的雷暴声塞满了她的脑袋,雨幕冰刺般扎穿她的皮肤,她变成一个孱弱的小女孩,趴在师父的背上,瑟瑟发抖。
下一秒她又似沉入寒潭中,张开口鼻想要呼吸,却只觉得被冰水灌满胸腔。
快要窒息时又似被人向前推入莽原,锋利的野草割伤了她的肌肤,她看见自己的血升腾成血雾在梦境中弥漫。
暮卷已分不清这是虚幻的梦境还是真实的记忆。
毕竟自己已经基本失去八岁前的记忆了,她确切的回忆就是从十年前和师父、婆婆、师兄一起离开丹羲派,避入沉月谷开始的。
一夜混乱不堪的梦让暮卷很疲惫,直至聒噪的林莺鸟将她唤醒。
少女睁开眼,日光已照上床帷,梦魇又至,她睡得并不好。
揉了揉双眼,看着阳光落下的位置,眼底氤氲才稍稍散去。
好在一阵香味让她醒过神来,那是婆婆炖了她最爱的鱼羹。
暮卷赶忙换好綌布葛衣,用荆条随手挽髻,胡乱擦了把脸就往厨房跑去。
一头扎进前厅,她才想起来谷中还有外人。
师父瞧了一眼潦草的女孩,显然司空见惯。
厅上的棕发少年却显然被突然闯入的暮卷吓了一跳,随后又被她愣住的表情逗笑,别过脸压住嘴角。
暮卷这才想起来,看来昨夜溜进谷内的黑衣人就是他了。
当然,她无暇细想,肚子饿可是十万火急的事情。
“师父,我先去吃饭了。”她穿过前厅,继续向厨房跑走了。
少女远去之后,厅上的老人开口。“棐陀,你的来意我已明了,但我遁世多年,不愿再涉身其中了。”
“师伯,梦华非您故土,您又是前代大德的亲传弟子,何不返回婆娑,与隐宗余脉共图复兴。”
老人合上双眼,前尘往事从心底深处翻涌上来。
“棐陀师侄,我盛年之时无力保全隐宗,如今心境残破,更遑论帮助隐宗复兴。”老人微微叹气。
听到老僧言及往事,棐陀抓住机会劝说,“晚辈听师父提起过,十多年前显宗大德摩诃奸计得逞,哄骗圣后剪除隐宗势力,致使隐宗弟子被清剿殆尽,王都之内血流成河……”
“只是当年隐宗衰落后,摩诃攫取婆娑王军权力自封伪主,反过来囚困了圣后。没多久圣后病重归林,圣女迦洛又被软禁不能承继大位,如今伪主摩诃已把持教政十余年,莲母真血遗脉已尽数受制于显宗。”
“现下师父着我前来寻您,自然……”棐陀停了一下,压低声音着重说道,“……自然是国内隐宗弟子已成气候,乃扶持真血后人重掌教政的绝佳时机。”
萨埵起身独自行至正厅挂着的画像前。
棐陀一进来便认出这是一垂目交脚倚坐的莲母佛像,小小几尺画像,却能领略其粗粝朴拙的风貌,与婆娑界内华美冗繁的莲母法相很不一样。
萨埵双手结莲母印,开始轻声诵唱经文,棐陀在后同结法印,跟随默念。
待经文诵完,走上前去,双手恭敬揭开佛像,从后面的石龛中取出一个包袱,郑重交予少年手中。
“当年王都巨变,上师涅畔意外亡故,弥留之际将衣钵托付于我。”
萨埵深深看了一眼包袱,轻轻摩挲,“如今准提师弟既然能收拢隐宗旧人,又有意助隐宗重现气象,这法衣你便替我带给他吧。”
“师伯,我并非此意……”棐陀着急解释,他并非为了衣钵传承而来。
老人抬手止住了少年的话,“师弟擅长筹谋,我一直认为他才是隐宗下一任大德的不二人选,我只是个武痴。”
萨埵望向远方,若有所思“若当年上师择他随侍左右,说不定就不会有那些惨事了。”
萨埵老浊的眼睛收回来正好对上棐陀清澈的双目,“准提,他会明白的。”
幽静的山谷中,传来暮卷清脆的呼喊。
“师父!饭好了!”
老人眼里重现神采,他拍了拍棐陀的肩膀,认真盯着他,正色交托,“沉月谷此地,还请师侄保密。”
棐陀手托法衣,肃然而立,郑重颔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