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久旱生蝗,蝗食田害稼,必至粮食歉收,歉收则米贵,米贵则民无食,届时百姓或饥馑、或疾疫,甚者人心荡乱盗贼四起。而如今大军西征,与吐蕃战事正激,京畿万不可在此时生乱。
因此成昭坐镇京师,诸如发廪移粟、赈恤慰问、虑囚徙市等事千头万绪,夙兴夜寐,无一日安寝,诸司见皇太子勤谨如斯,无不兢兢用事。
而君为天子,天象是苍天对于施政的警示,天子在行宫避殿减膳,诏宰相至名山大川祈雨,又命京畿各州县疏决刑狱,勿使人间有冤情凝滞,又放租免税,诸般仁政,却并未感动上苍。至七月下旬,依旧颗雨未下,京畿一带有关灾情的奏报,却开始络绎递至御前。
天子不得不带病亲自焚香斋戒,精诚祝福祷雨师风伯,祈求早日降雨。吏部尚书张鹤卿见状呜咽,献《祷雨辞》颂扬我主盛德,词采华茂,京师有闻。
却说百龄在家,听闻祖父被派往骊山求雨,担心他宿疾未愈又冒暑热奔波,身体如何能吃得消?
好在行舟体贴人心,自告奋勇去探望郎主情形,单枪匹马出了长安直奔骊山。两三日后归来,晒成一块黑炭,百龄几乎认他不出。
行舟连灌两大碗凉水,才细细将郎君情形报来。说郎主沿途查看庄稼问恤百姓,一心系挂民事,反而精神大振。倒是郎君,请旨陪行,每日为郎主鼓扇遮阳,自己乏累中暑,险些从马上摔下来,好在随从一把抱住,并没有受什么伤,他离开时也已无甚大碍。
虽说如此,百龄听得还是红了眼圈,杨夫人却镇定,很不当回事地哄女儿说:“这算得什么,当年在岭南,瘴气蒸人,蛇虫遍地,不也照样过来了?你阿翁阿耶是吃过苦的人,这点子事算不得什么。”嘴上虽如是说,到底鼻头泛酸,急忙拿帕子掖了掖。
百龄冷静下来后,也不再作担心貌,以免反倒叫母亲操心,便认真思索一番,想着阿翁阿耶勤劳王事关心民生,而成昭维/稳京师不易,便与阿娘商量,说:“我等官宦家眷,平日锦衣玉食,当此非常之时,也当略尽绵力。”要集家中粮药等物资送去悲田坊。②
悲田坊是官府矜孤恤穷、敬老养病之所,设在佛寺之中,由僧尼掌管。佛家称福报为田,指惠施他人的同时也为自己种下福报,所谓“悲田”,即济贫疗疾,乃佛家三大福田之一。
古仁君圣主,无不以圣人所谓“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③的大同天下为己任,故本朝立国以来,便设悲田坊于长安洛阳二京,至今上即位时,更逐渐广至诸州府。
百龄当日便守着仆从,开库点检,又命备牛车,要亲自带人送往诸坊,杨夫人见她如此大张旗鼓的,责备说:“既是出于善心,静悄悄送去便是,何必如此张扬,叫人家以为我们沽名钓誉。”
百龄却笑了说:“阿娘这就有所不知了。当年子贡赎鲁人于诸侯,归来不受赏,孔子说‘取金无损于行,不取金则不复赎人’④,责备他虽然全备了德行,却害得以后没有人再愿意赎人,如此倒成了坏事。我正是有意张扬,好叫长安贵邸,都知道仆射家在献物资救济贫苦,无论出于何种心思,必定纷纷效仿,这样岂非大善?”
杨夫人这才明白她人小鬼大,便任由她行事。
而百龄实际另有一番小小私心,便是希望自己的行为,能为成昭缓解一点压力。
于是百龄接连数日,每日戴着帷帽骑着马,带着仆人牛车满载物资“招摇过市”,送往诸寺悲田坊,果不其然,官宦贵邸见状,都开始效仿。
这日百龄正往光德坊去,经朱雀大街药棚边,见到一熟悉身影,却是太医丞明允,而明允也看到了她,对着她叉手行礼,百龄便勒马下来与他见礼。
明允含笑看一眼她身后牛车,道:“娘子善举已传遍京师,令某感佩,昨日已令家仆小送了物资。”百龄红脸道:“这点微行不足挂齿,叫医丞见笑了。”
明允笑说:“娘子过谦了,即便没有此番善举,明允也深知娘子品行。”他默一下,低头再行一礼,压声说,“她叫我代她多谢娘子。”
虽未明言,百龄却知他口中的“她”,正是如今冒名在宫中为女医的褚行素之女阿萝,长街不便多谈,百龄便只笑笑已示了然。明允从袖中取出一翠绿小瓶给她,说:“这是藿香菖蒲所制避暑药,娘子金玉之躯,如此冒热奔波,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这却是好物,百龄也不推辞,道谢后便收了下来,正要告辞上马,突然一骑自北疾驰而来,远远大呼“明医丞”,随即一汉子自马上跳下,顾不得寒暄,叉手道:“某东宫旅帅金城,殿下令旨,说柳老尚书病重,医丞离得近,还请速往柳宅一看。”
明允听了急忙叫人牵了马来,金城也不久待,见状道:“我不多留,还要回宫复旨。”正要走,忽听有人唤他“金旅帅”。
金城回头见一戴帽佳人立在一旁,而明允已上马先往靖安坊柳宅去了,百龄撩开纱幔,金城眼睛一亮,认出是太子殿下亲自带着来家中看过自己的贵人,忙过来恭行礼敬唤“贵人”。
百龄笑笑说:“我姓公孙。”
金城方知这位金口承认过的“太子妃”原来是仆射家女孙,又改口称“公孙娘子”。
百龄不多耽误他,简单打探柳老尚书事。
金城叹息解释说:“天热害人,老尚书病重,家中只有个十六七岁的孙子理事,往日都是裴医令看诊,这回裴医令却忙得不见人影,柳郎君着急下寻到东宫,想借太子殿下药藏郎过宅为祖父看病,岂料药藏郎也叫殿下遣了出去。殿下正忧心,樊典内提醒说明医丞正在朱雀大街,便遣了小人赶来请他。”
百龄方知如此,忸怩着又小声问成昭近况,金城看着粗犷,此刻心思却很细,见她羞答答的,便笑了说:“殿下一切皆好,娘子不必挂心。”
百龄犹豫一瞬,还是取下腰间荷包,拿手帕细细包好了,交给金城道:“劳烦旅帅代我将此转交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