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淑妃自己的盘算,她是国母,与天子夫妻同体,迟早不会放过这个薛怀恩。只待事成封后之后,便找个机会除掉薛夫人,然后叫杨恬奏报薛怀恩反状,如此杨氏自然又立大功,她与儿子的地位自然也更加稳固。听闻天子盛怒下赐薛夫人死,正好免了她的后顾之忧,却不想薛怀恩的事,竟这么快暴露。
她当即命心腹去面见父亲再探进展,岂料心腹一去不复返,淑妃坐立不安等到日暮,却等到了天子传唤。
她故作镇定打扮妥当,又端着亲手熬制的羹汤,提心吊胆来到天子所居精舍。
天子握一卷奏疏背立,听她进来,转身幽幽问:“脸色这么白,你在怕什么?”
淑妃心中咯噔一声,努力聚一抹笑意,嗔道:“妾能怕什么?陛下如此玩笑。”她上前几步靠近天子,遏制颤抖的双手解释,“六郎贪凉吃坏了肚子,妾很是忧虑...”
天子闻言淡淡哂笑,走到榻边坐下,将那卷奏疏随手一抛,再看来时已是眼神如冰,“你是该忧虑,杨恬胆大包天,查出这么大的事,竟只报你父亲不报给朕,你们杨家好大的面子!”
淑妃浑身一抽,一股寒意霎时爬满背脊,但心中仍有些侥幸,若只是责备父亲知情不报,这事尚有转圜,她干干笑道:“这话从何说起?妾竟一头雾水。不过父亲曾说,杨恬这个人处事一向没有分寸...”
“一头雾水?”天子讽刺看她,目光突然探向她背后。
淑妃下意识跟着回头,竟见门前两个小黄门抬一副担架,上面一具血葫芦似的人形,根本看不清半分模样。淑妃却认得,那是她派去给父亲送信的兰芽儿。
她趔趄几步,脑子里天旋地转,牙齿不由格格作响,手中托盘上的玉盏盖子也随着身形哐哐颤动。她托着盘子的两只手却攥得更紧,仿佛一失手,碎的不是玉盏,而是她这个人。
天子嫌恶撇开了头,冯宝忙示意赶紧将担架抬走,两扇沉重殿门也被禁卫从外阖上,殿中顿时清静下来。风不吹了,灯不摇了,只有淑妃颤如落叶,喉咙里“啯”地一响,打了个噎。
天子但觉她此时面目可憎,闭了眼捏一捏眉心,“朕叫人把这么晦气的东西抬给你看,就是顾念六郎,想给你留几分颜面。此贱婢已合盘招认诬陷皇后之罪...”
“什么诬陷?”淑妃突然抬眸恨恨问道,两只眼睛赤红狰狞,毫无平日妩媚深情,“那个贱人若无私情,那手帕从何而来,我有什么错,我不过是捅了出来而已!”
天子并不想多跟她解释,抿一抿嘴角吐出四个字:“蠢妇,可恶!”
淑妃没想到恩爱六载,他竟会对自己口出恶言,霎时一股委屈铺天盖地,不可置信瞪大眼睛望向天子。
她是蠢,愚不可及,为了做他的妻子煞费心机。
半晌,她疯了似地将漆盘往地上一摔,哐一声巨响,方才的恐惧也被怒气席卷,咬着牙道:“那个贱人一直在瞒着你,你却为她后位虚悬,到底谁蠢?”
她软在地上掩面哭泣,突然朝天子爬去,扯住他的衣角道,“七郎...我只是想做皇后...”
天子厌烦至极,猛一脚朝她心窝踹去,“凭你也配做皇后?”
剧痛钻心,淑妃伏在地上剧咳一阵,直咳得满口是血,却仰了头望盛怒中的天子狂笑,“她有什么好,她唯一的好,就是她死了。她没有一天爱过你,她宁愿守着一张张发霉的经书,守着一座座冰冷的佛像,也不愿意留在宫里守着你!凭什么我不能做皇后,我比她美,比她年轻,比她更爱你,而且,我还活着...我有血有肉...”
她珠泪纷纷,突然握住地上一片玉盏碎片就割向了手腕...
至六月吉日,封后大殿准备万全时,天子却突然降诏,将淑妃贬为八品采女,其父杨慎微留酅公名号,自太府卿左迁潮州刺史,内外一时哗然。
而云州那边,薛怀恩被捕,突厥余部见事败露,据府而反,折冲都尉萧丛率兵平叛,突厥不敌,遂引部西逃,萧丛正在一路追击。
夜晚山风肆意,将廊下一排铜铎吹得叮当乱响,贵妃在灯火明亮的殿中抄写经文,丝毫不为外面的动静有所分神。
她写得认真且缓慢,一笔一划,字迹如鹤舞凤飞,花木葳蕤。良久她才停下细细看了一遍,贴身的宫人在此时才敢开口,“娘子不急吗,陛下虽解了咱们的幽禁,又罢封后一世,却还没看过娘子。”
贵妃轻轻吹着墨痕问:“急什么?”
宫人懊恼道:“听说陛下今夜并不在精舍,去了柳婕妤处。”
后宫之中除了淑妃,倘若还有谁称得上得圣眷,非这位柳婕妤莫属。
柳婕妤四年前以良家子采选入宫,天子偶一见之,竟直接赐予三品婕妤高位,这是六宫从未有过的殊荣,引得淑妃大为妒恨,在天子面前屡进言诋毁,但天子却未动摇半分,赏赉与恩典从不曾少过柳婕妤。
就在阖宫上下都觉得风气将转时,却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消息,说柳婕妤虽然风光,实际从未蒙幸。淑妃岂会坐视这等好事,命人查了彤史,发现果真如此。于是对柳婕妤好一通冷嘲热讽,婕妤心高气傲,气得病了一场,数月没在宫中路面。
如今淑妃大势才去,天子就去了婕妤处,贵妃左右无不担心,若婕妤再得圣宠,岂不又与淑妃在时一样?与娘子对坐试锋?
贵妃却只笑笑,继续埋头心平气和地抄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