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宓又偷笑说:“毕竟是心上人的阿娘,自是应当神往。”
百龄羞恼睨她,一把夺下她手中纨扇,“你又笑我!成日捧着这扇子,我送的都不见你用过,我倒要看看有什么宝贝的!”却见那扇子并无特别处,甚至没有绣上一花一草作为点缀,只有一行无首无尾的诗句:“燕赵多佳人。”
“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百龄笑了睨她,“燕赵之地固多佳人,阿宓心中‘颜如玉’者又是何人呢?我闻赵王就堪称君子如玉,他如今为官冀州,岂不正在燕赵故地,莫非他就是阿宓的‘颜如玉’?”
本是信口而出的玩笑话,不料尚未说完,高宓竟霎时间脸红如血,百龄顿时吓一大跳,“啊,我竟说中了!”
高宓幽幽自她手中抽回纨扇,静默片刻才轻声道:“嗯,阿姊说中了。我曾与他在灯会上见过一面,他那时送了我灯,还送我回家。”
她神色一转落寞,“但我并没有阿姊这般好运,当年他便赴任冀州,我悄悄去城门送他,他却并没有看我。今年三月,听说他回京视疾,冒雨跪在城门前,我没有忍住,跑去为他撑了伞,他虽抬眸看我,却似乎并未认出我……”
百龄听得也觉神伤,安慰道:“或许他认出了,只是那时一心挂念天子,才未对你有所表示……”她心中一动,小心问,“莫非阿宓三月所患‘恶疾’,竟与此事有关?”
高宓笑笑,“阿姊果真心细如发。”
她撸起袖子,露出小臂。百龄方知自己当日并未看错,那雪白小臂上鞭痕斑斑,令人触目惊心。
高宓道:“不止手臂,背上更多。父亲知晓我去城门为他撑伞,抽鞭打了我一顿,祖母担心京中人多口杂,传出去有辱门楣,才带我躲去了樊川。”
百龄轻轻捧着她手臂,见时过月余,依稀仍可见狰狞,可见当时下手之狠,不禁眼圈泛红,忿忿然道:“这是什么父亲,竟舍得对亲骨肉下此狠手!”
高宓默默看她反应,突然笑起来,“阿姊竟似比我还痛。”
百龄含泪瞪她,高宓却益发开心,面上笑容娇美,口中所言却叫人闻之心酸。
高宓之父、侍中高存真,出身渤海高氏,为人寡言而少怒,颇有古君子之风,在朝野素有雅望。而在君储之间不偏不倚,遂令天子信赖而东宫敬重。但在高宓口中,在家的父亲,与在外的父亲,截然二人。
高存真一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无子。高宓生母本为平康三曲女,高存真偶然与之春风一度,深以为耻,而此女却有了身孕。高氏令人为之相胎,相士云腹中子大贵,高存真彼时已有六女,欣喜若狂,这才为此女改籍纳入府中为妾,结果生下来仍是女儿。
高存真大失所望,恼怒打了尚在产褥的妾室一巴掌后,就再没去看过高宓母女。而高宓生母产后受寒失调,没几年便撒手人寰。高宓小小年纪,自知无依无靠,便刻意讨好祖母,高老夫人见其乖巧,容貌性情皆胜诸姊,想起当时相士所言,认为她有大贵相,方留在身边着意培养。
百龄听她平静述说,脸色并无丝毫晦暗,淡泊只似寻常聊天,大感心疼,不由自主地将她搂在怀中,抚着她背道:“不要说了。”
她自小为祖父和父母疼爱,从不知世上竟有如此寡恩的父母,不禁又怒道:“不想你父亲私下如此不堪,还有你的祖母,她若果真心疼你,岂会容你父亲将你打成这样?”
高宓默了片刻,忽露惭然,“阿姊为我这般打抱不平,我却对阿姊有所隐瞒。实际我那日是故意接近阿姊,今日这番话也是为了博你同情。我有私心,希望你有朝一日成为太子妃,能助我接近他……我此生无法选择父亲,但我想自己选择夫君。”
她泪意闪闪,百龄脱口便道:“我自会帮你!”转念又醒悟她“太子妃”之语,不禁尴尬,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就敢拍着胸脯保证,结结巴巴解释,“这……这跟是否是太子妃,没有关系……”
高宓见她窘迫貌,扑哧破涕而笑,“往后阿姊是太子妃,我是赵王妃,我姊妹又是妯娌,岂不很好?”
百龄听说如此,也豪气道:“自然很好,想来也是他兄弟二人的福气!”
两人当即笑作一团,如此互相排揎嬉戏许久,高宓才辞别下车,百龄也吩咐行舟驱车还家。
车近崇仁坊,忽有人叫停,百龄在车中听行舟高声道:“你是何人,这么横冲直撞的,不怕小爷撞飞了你!”
一凉凉小嗓音“嘿”了一声,“小子好大的口气,有眼无珠牙尖嘴利!”
百龄欣喜将车帘一撩,“樊小花!”
樊无花听她又作如此称呼,白一个眼,“我堂堂东宫五品典内,岂容你一口一个小花!”待她喜盈盈下了车来,又趾高气扬道:“跟着!”
前方便是玄真观,百龄跟在身后随他进入观中,又曲折绕廊过园,才到了一处院舍。院中右侧搭一片绿云似的葡萄架,已挂满了珍珠大小的青实,而成昭正坐在这葡萄浓荫之下喝茶。
身上已非长街上所穿公服,青衣广袖,濯濯春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