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贝叶经凑到他鼻下,他却只嗅到她脉脉袖香,霎时面红耳赤,偏了头以掩失态,百龄顿觉此举过于狎昵,脸上烧出一片火云,悻悻收回手,将经书放回案上。
良久,她才开口打破静默,“殿下竟会梵文?”
成昭好容易压下心下异样,点头答曰:“是我阿娘教的。她教我梵文,教我读经。我那时年幼不知事,学得并不用心。直到她不在了,才追悔不已,认真学习了梵文。”
百龄见他神色一转黯然,心有不忍,柔声宽慰说:“我闻皇后有菩萨之心,七岁入佛寺,见观音妙相,心生向往,从此潜心向佛。想必如今已身归香水海,成就无上菩提,得无边欢喜境界。”
她虔诚闭目合十,模样纯洁美丽,成昭心下温温发热,道:“承你吉言。”
百龄睁目对他一笑,遂又问:“殿下今日是专程来为先皇后抄经吗?”
成昭道:“是,过几日便是阿娘忌日。我昔日不知她生前所愿,今日更不知她身后所愿,只能在她从前抄经的亭下,学她抄写经文,以感阿娘往日之心。”不知心生何种感触,他那双明亮青莲花目,蓦然泛红,泪意清浅,“实际我常感自惭,毕竟我的存在,是阿娘失去自由与理想的象征。”
百龄听他如此诚挚吐露心声,一时百感交集,软软生怜,“殿下为何这般作想?庄子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所谓‘逍遥’,乃无己、无功、无名也。皇后之心,在佛在菩提,在花在明月,又岂有‘失去自由’之说?皇后教殿下梵文,教殿下读经,难道不正是将殿下一同带进了自己的理想世界?”
少女明艳娇美,美眸生辉,温言软语,贴人心扉。成昭几乎移不开眼,见她含羞垂睫,才急忙闪开目光,又静默片刻,他才幽幽道:“你上次《月出》之诗,犯了忌讳,凤凰乃我小字。”
百龄一怔,心道这话可就蛮横了。既是个不为人知的小字,别人又怎知应当避讳?且如此熟于耳目的小字,天下犯讳者不知凡几,又岂能一一怪罪?但人家是太子,蛮横得有底气,百龄暗暗嘟嘴不乐,突然脑中灵光一闪,蓦然品出丝不同寻常的意思。
莫非,他在告诉自己他的小字?
喜悦如大雨弥盖松林,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
是了。她叫朏朏,一早就毫无避讳地为他所知,如今他投桃报李,也告诉自己他的小字。
凤凰么?凤凰!
她想得心花怒放,尽力压住嘴角,故作讶然道:“这,我早先并不知晓。不知者不罪,我为殿下研墨赔罪!”
她略挽袖子,露出皓雪似地一截手腕,果真专心为他研起了墨。
成昭匆匆扫过一眼,心跳突突。
其实何尝有丝毫怪罪,只是借此告诉她自己的小字。这念头来得突然,想到“她知道我的小字”,便觉心中浮起怪异酥麻飘忽之感,一念既生,再难克制,未及多想,便已脱口而出。强令自己镇静,执笔手却微微颤抖。
直到一滴浓墨落下,彻底毁了刚抄的经文。
用心不专,佛祖见责。
大雨来时无情,去亦无情。百龄离开时,忽依依回首问:“殿下今夜会歇宿此处么?”
成昭微怔,颔首:“会。”
百龄笑道:“我也会呢!”
她提着裙角,从亭边小石阶上轻快跑下,桃符与屠苏迎上来与她一道离开。回到禅房,杨夫人已急得不行,劈头责问:“这么大的雨,你跑到哪里去了?四下找遍也不见人影!”
百龄往她怀中虚虚一偎,“阿娘,我淋雨了,着凉了,胸闷头疼,不能走动了!”
杨夫人哪还顾得上生气,急忙伸手探她额头,桃符和屠苏也即刻会意挂出担忧模样,桃符道:“方才看风景迷了路,雨来得急,几乎没地方躲,小娘子衣裳都湿了一片,找了个空殿躲着后,就这么生生煨干了。”
杨夫人顿时急了,将女儿半搂着扶到榻上躺下,又叫屠苏取了药丸来,替她兑了浓浓一碗热热喝下,见她闭着眼睛虚弱不能支,便道:“今日怕是不能走了,一动又灌了风,该真要病了。”
百龄心下暗喜,面上不敢显露,果听母亲吩咐人先行一步回家报信,说今夜歇宿栖云寺,明日再行返家。
杨夫人在她身边坐了片刻,到底不甚放心,亲自出门去请主持来看,方一走,百龄就翻身而起,“如何,我装得可像?”
屠苏道:“吓坏婢子了。”
桃符则笑嘻嘻道:“娘子这出可是为了殿下?娘子何时与殿下熟识的,竟连婢子们都不知晓呢!”
百龄捧着脸痴痴笑道:“你们自然不知,他就是我的小阿兄!”
而此刻樊无花趋至亭下道:“殿下,风雨已停,咱们也该回宫了。”
“住一宿,明早再走。”
成昭提起笔,又恢复了不动如山的风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