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龄听明白缘由,笑着说:“我虽未见过高家七娘,却素闻美名,连我崔家阿姊都赞不绝口呢。因此听到人后非议,便觉不平。不过区区口舌之劳,不敢承受娘子大礼。”
裴四娘有些含怒道:“公孙娘子有所不知,七娘前些日子出了红疹,不能外出见客,早早便向长主请了缺席之罪,却被这些人一顿歪曲侮辱,实在令人可恶!七娘的性子温和,生得美丽,每回出席这类场合,夫人娘子们都十分喜欢她,我家阿嫂也十分怜爱这个幼妹,说她打小就是极贴心柔善的一个小人儿,连家中祖母那般严厉的性子,也不曾对她疾言厉色过。这样的品性,总被些心思狭隘的人嫉妒,凑一起说她坏话,我早就忍无可忍了!”
她说得气鼓鼓的,旁边几人大约都是七娘好友,频频颔首,一副义愤填膺貌。
百龄有些担心,担心她们会去找杜氏等三娘子理论,便劝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古来人情如此,然而公道自在人心,倒不必过于计较。且宴前那三位娘子特意来找过我,她们已颇有悔意,这世上之人,并不是非白即黑,我想此事就此作罢,倘若性情不投,日后少些往来便是。”
裴四娘大约出身武将之家,性子十分明朗率直,听到这话朗朗笑道:“娘子是怕我找她们麻烦,放心,我阿娘今夜也在,我可不敢放肆!”
大家听了都笑,裴四娘又道:“你这性子,定与七娘相投,有机会我一定替你们引荐引荐。说来我原先就见过你,那时只觉你过于美貌,令人不免生畏,又常与崔家娘子一道,崔娘子出身高贵,性子冷傲,我等都不好亲近,因此,就一直没同你说上话。”
百龄暗暗失笑,泠音这个人,出身五姓之家,是多少人心中追捧的仙女儿,人前常作一副冷脸,不过是为了遮掩自己的魔王本色。她性子疏狂放诞,若多说几句话,很轻易就暴露了原形,丢了家族高贵的颜面,因此不得不在外随时绷着。百龄曾听她说,她家阿娘之所以看好她与洵雅,很大一个原因便是觉得公孙家的长辈都性情和蔼,并不尖酸挑剔,容得下她胡天胡地。
她道:“崔姊姊并非不好亲近,她性子很好的,往后她回来了,咱们一起相处几回,大家就都了解了。”
一行说说笑笑,在后园逛了一阵后,都有些疲惫,依旧回来堂上,长主虽安排有休憩之处,诸女郎却见长主与母亲都未歇息,也不好退下扫了长主的兴致。
然而长夜漫漫,终究有些无聊,百龄便提议大家来玩藏钩,顿时勾起众人兴致,长主听了,竟拨下手上玉戒交与百龄道:“既要玩,便拿这个玩去吧。”即刻便吩咐下去。
仆人婢女很快就布置好了长案坐具,瓜果美酒。世以跽坐为尊,但今夜长主宽宏,命人安排的是可以垂足而坐的高足彩凳,又铺着厚厚的绣垫,让诸位女郎不必久坐辛苦。待入座后,百龄发现几乎今夜所有的女郎都凑到了一桌,唯独少了韦三娘。
其余女郎很快也发现了这一点,韦三娘今夜十分不受待见,女郎们都不太喜欢她执拗争夺魁首的行为,便有人说:“这位韦三娘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怕是这辈子都不敢见人了吧!”
立时有人附和说:“我看她那副尖酸小气的模样,就替公孙娘子感到厌恶,从来没有听说过魁首还能靠抢的!”
又有人道:“怎么不能?我回去就把这事儿告诉我阿兄,叫他明年应试,若考不中状元,就学学韦三娘子,咱们站出来不服,这状元必须给我!”
顿时哄堂大笑,百龄却有些心情复杂。自己无意交锋,却还是阴差阳错得罪了人,韦三娘子虽求誉之心过盛,说来也并非什么不可饶恕的大罪。但眼下气氛,自己开口无论说什么,都不伦不类,显得虚伪,遂只默声坐在位置上。
当时便分左右二曹,百龄与裴四娘等人居左。这游戏的玩法,是将戒指等物藏于本曹一人手中,然一曹之人纷纷握拳,由对方一曹猜藏在何人之手,猜中则赢,猜不中则输。输的一方惯例罚酒,但大家都担心酒后失态,百龄便提议,输的一方依次出一人受罚,可饮酒,可作诗,也可以讲故事。大家纷纷认同。
几轮下来,百龄屡猜屡中,裴四娘悄悄凑近了问:“你是有什么神通不是?”
百龄道:“不过察言观色罢了。”
裴四娘不解,便此轮,裴四娘藏钩被人猜中,一曹大感懊恼,正该百龄受罚。
百龄神秘笑道:“那我讲一则鬼谈,乃我阿兄亲历。”顿将众人好奇之心勾起,纷纷安静瞩目。
百龄道:“我阿耶曾为朗州武陵令,阿兄时年九岁,随父在任。武陵地近古桃源,常有异事发生。某年夏,阿兄在沅水泛舟读《梁史》。前梁末帝时,权臣胥昌专横,太傅王歆谋诛之,以禅位之名召贼入宫,为迷惑贼人,让天子亲自为其斟酒。酒中有毒,天子年少,不觉心慌手抖,为胥昌所察,强灌天子之口,其后胥昌自立,天下大乱。阿兄读到此处,愤然大骂王歆乃祸害天子的愚蠢老贼。”
“这时水上却有人道,‘孺子失言,王公牧徐州,于乱世中存一方净土,有彪炳日月之功。不忍天子虎狼环伺,单车赴京,彼时父老扶车,泪溅尾尘,知公已存向死报国心。虽有一失,岂可尽灭前功,以贼称之?’阿兄急忙看向水面,茫茫无人,遂问,‘公何人,竟知前朝事?’那人答曰,‘青州邓颐’。”
“阿兄回家后查阅古籍,方知此鬼竟是前朝平定乱世,开国大楚的太祖邓皇后之父。阿兄将此事告诉阿耶,阿耶感叹说,先圣通达,不以小过毁人大功,王太傅计谋不密,并非太傅之过,而是天不我与。”
众女听了啧啧称奇,这时右曹的窦娘子却反应过来,笑看百龄说:“这哪是什么鬼谈,分明是劝解我等,不要刁难韦三娘子。”
百龄也笑说:“故事是真的,我阿兄亲口给我说的。劝解也是真的,韦三娘今夜虽因魁首之争,与我小有不快,但她所言并无过错,我的确诗中疏漏了主旨,因此这魁首之名应该她得。况且她一向才华卓著,闻名京师,就算今夜稍显激越,我们也不应就此磨灭本该属于她的美誉。诸位娘子胸怀开阔,必定与我想法一致。”
裴四娘道:“说得有理,韦三娘今晚也受了委屈,往后咱们就不提这事了吧。”
大家纷纷点头,便又继续游戏。
韦三娘本在散宴后就躲到宾客休憩的房中,韦夫人进来淡淡问她:“难道往后你就这么一直躲着,这点小坎儿都迈不过去,你还攀望什么太子?”她被母亲戳中心事,更加难过,不禁掩面痛哭不已。
韦夫人也不惯她,说:“你自来有些高傲过头,不像那公孙家的小娘子,懂得和光同尘。遭受点挫折,也不是什么坏事。”说完便将她独自撇在房中。
韦三娘在房中思索许久,心情渐渐平复,便鼓起勇气出了门来,想着或许要遭受无数酸语冷眼,却不料所有人都聚在一起高兴玩着游戏,并没有人注意到她。
她站在不远处听到百龄讲那个故事,又听到后面她所说之话,不禁立在原地,怔怔不知如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