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天子已发现了他的异状,他今日佯作乖巧,这一遮掩间倒是动了真情,遂笑笑说:“朕早起胃口不佳,你不用着急,慢慢吃。”又吩咐一旁侍立的尚膳奉御:“再替太子添几个菜来,他还年轻,这么寡淡如何吃得下。”
成昭哽咽说:“不必了陛下。”一滴泪却滚落玉碗,慌忙以袖擦拭。天子见他失态如此,蔼声说:“你我父子久未同席,不必拘束虚礼,你年轻,不必如阿耶这般寡欲,多吃一点,阿耶陪着你。”说着亲夹了鱼脍一瓣蘸醋放到他碗中。
成昭道:“儿无日不思叨陪鲤对,唯愿常随阿耶身侧。”将鱼脍送入口中,天子微笑看他用膳,复添一筷羊肚丝过来,道:“阿耶记得,你幼时喜食乳羊,却闻羊有跪乳之恩,此后便不怎么爱吃羊肉了。但你记得,这世间万物皆是你我父子的,不必过于约束自己。”
成昭急忙放下筷子道:“天下乃陛下之天下,儿不敢僭越。”天子颔首:“行了行了,不说这些。”
膳毕天子擦手漱口,坐至榻上,点成昭坐下,叫冯宝呈上太子所进折本,展开来读。见洋洋纚纚,尽皆忠君孝亲之言,间或文字直抒胸臆,并非堂皇官话,读来感人肺腑。心中不禁柔软,遂对成昭道:“你年纪还小,这两年监国,一时扛了重任,有时难免心浮气躁,阿耶也是希望你脚踏实地,轻重得宜,不然如阿耶这副模样,如何放心得下?”
成昭诺诺称是,天子见他模样恭顺,微微一叹,招手说:“听说你连日守在阿耶榻边,累日不食,片刻未憩,鬓角都生出了银丝,过来叫阿耶看看。”
成昭道:“只偶添几根白发,梳头时已叫人拔去,并无什么要紧,叫阿耶挂心了。”说罢趋前来,柔顺地低下头去。
皇帝看一眼他鬓发青青,再往下看去,那侧颜渐渐与早逝的皇后重叠,一般广颐高鼻,一般妙目浓睫,嘴与下巴却分明是自己的模样,这含着自己与皇后骨血的人儿,生得这般好,不愧糅了天地灵气于一身。
他伸手想摸一摸太子的脸,突然间却想起些往事。当年他也曾在先帝榻前侍疾,先帝也曾昼夜昏沉,某日突然醒来,兴高采烈道,自己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二人冕旒而至,对着他拱手称贺。
天子之梦关乎国运,受诏解梦的官员尚未来到,黄门来报,有鸟大如凤,绕宫三匝,正往东宫飞去。
先帝眼中光芒迸发,立即起身着衣,带着他回到了东宫,果然看到一只硕大的白鸟栖落在殿前梧桐树下,流羽如雪,一双碧绿的眼睛美如宝玉,他的太子妃独孤氏高捧竹实,正在给巨鸟喂食。
月余,太子妃有孕。
先帝无比高兴,甚至因此减轻了病状。因为梦到尧舜冕旒称贺,无比坚信自己这个尚未出生的孙子,会成为赛过尧舜的一代圣主。
因此在成昭出生后,他高兴地带着臣属,在东宫弘教殿中设宴,载歌载舞,庆贺孙子的降生,还打破先例将才落草的婴儿册封为了皇太孙。
鼓乐歌舞声中,先帝将襁褓还到他的怀中时,他愣了一瞬,低头见怀中小小一团的人儿,睁一双清澈的眼睛望着自己,突然间生出一股浓浓的嫉妒。
皇太孙的册立,是否表示父亲对他这个太子的不满呢?他心情复杂地看着亲生骨肉,小小的身躯突然蠕动两下,对着他努一努嘴,发出含糊不明的声音,嘴角绽出朵笑,似要对他说话,他心中这才溢满了柔情,对着襁褓中的儿子露出微笑。
这两件异事被作为祥瑞郑重其事地载入了国史,作为皇朝兴盛,东宫有德的象征。然而他知道,无论是先帝,还是群臣,包括他自己,都明白这祥瑞真正的主人,是他的儿子成昭。
成昭感觉到即将靠近的手猛地缩了回去,于是低头退后几步,皇帝淡了一瞬的神情又慢慢恢复了,问他:“昨日去探望你的老师,他还好吗?”
成昭斟酌着回答:“左仆射乃先帝遗诏顾命之臣,又是本朝百官之首,陛下股肱,劳苦功高。前番圣体不豫,国事万端,他因忧劳过度而染疾,臣代天子垂视,他虽病中孱弱,犹扶床叩拜天恩。”
天子点一点头,脸上已露疲态,不片刻便挥手让之退下。
成昭自殿中退出后,暗吐一口气。这一番真真假假,虽非虚与委蛇,却也情不由衷,倒比任何时候都更令人疲惫。他并未因天子假以辞色而放松,反倒因父子骨肉疏淡至此而颓然,一时四顾茫茫,颇有些此身无寄之感,步履沉沉还至东宫。
此后每日晨昏定省,极尽温清之道,除此之外皆在崇文馆中校注《汉书》,并未踏出东宫一步。
而父子之间,虽仿佛毫无芥蒂,百里敬一案却仍在有条不紊地调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