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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芍药杀(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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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龄得了首肯,报以感激一笑,却在目光相触时,脸皮又蓦地一烫,急忙垂首退到后院,不片刻就搀扶着公孙弘来至堂上。

成昭已起身揖礼,“老师。”扶他在席上坐下。

百龄默默退至屏风后,那喜新厌旧的猫儿此时想起故主,跟在她脚边,不住拿头蹭碰,百龄弯腰将它抱起,安静聆听二人对话。

公孙弘正在病中,又一宿未睡,越显老态龙钟。成昭望着他憔悴容颜,来之前满腹幽怨,此刻尽数堙于愧疚。

无论是更改城门名,还是重审百里敬一案,天子锋芒所指的,其实都是他,而老师不过是因袒护于他而被无端迁怒。

在大虞开国的第九年,先帝在玄武门射杀了自己的长兄,当朝皇太子。又纵甲入宫逼迫高祖退位,从此开启属于自己的时代。

然而十余年后,先帝两子阋墙,展开新一轮的夺嫡之争,太子试图重蹈父皇的前路逼宫,拥兵夜犯玄武门,这一次却血淋淋地失败了。从此玄武门三个字,便带着血色与刀光,意味着骨肉相残,成为太极宫中那道孤高身影心中难以磨灭的痛。

此番更名,成昭心中清楚,这是天子对他的忌惮与警示。

公孙弘平静注视着年轻的储君,看出他那双干净眼眸中泛起的阴翳。

“殿下还记得,当初在扶风时,与老夫那一夜的谈话吗?”

成昭愕然看他,老人目光温和睿智,他颔首道:“无一日敢忘。”

当初之所以亲往扶风请老人出山,是因为他从先帝遗留的《政要》中,看到了一段对话。

那是玄武门政变之后,公孙弘被召至御前,与先帝的一番对话。

先帝曾十分憎恶此人,因为在兄弟旷日持久的争斗中,只有这个人,曾恶毒地建议长兄要不惜一切杀死自己。于是先帝在他将死之时把他召来,想看看这个挑唆兄长杀弟的卑鄙小人,会如何辩解自己的罪行。

然而公孙弘没有辩解,率然承认了自己的言行,他披枷戴锁,目光清明地直视先帝说:“太子是国本,国本稳健,国家才能安泰。东宫既立,便不该随意动摇。而您居功甚伟,必定不能安于一亲王之位。国朝初立,四方未平,倘若萧墙之内不能安宁,又何期天下能够安宁?我建议太子杀您,正是因为您威胁到国本的稳健,威胁到天下的太平。舍一亲王而保一国家,我不认为自己有错。陛下如果出于私心,大可以杀我,陛下如果尚存公心,那么就应该留下我。”

先帝怒极反笑,“倘若无论公私,我都想杀你呢?”

公孙弘平静道:“我问心无愧,死又何妨?您如今虽是天子,但得位不正,这是青史无法掩藏的罪行。请坦率地保留下来吧,希望您从今往后能成为一位圣明的君主,让千载之后的人们,能够公正地看待这段血色往事。”

年少的他,读到这一段时毛发直竖,迫不及待地央求父亲,希望此人能够成为自己的老师,甚至不惜亲往扶风,以示诚意。

公孙弘与年少的储君彻夜长谈,听他讲居安思危,讲君臣一体,讲以民为先,讲驭民无度犹竭泽而渔,失民之心如无水行舟。他难捺激动,不期从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口中,听出如此黄钟大吕的帝王之声。

公孙弘道:“殿下那时不过年方十一,已明白国之副君当有的品德与肩负的责任,难道如今还没有信心坐稳这个位置吗?”

成昭垂眸,掩饰眼底刹那泪意,他并非没有信心,而是感到委屈。

这份委屈并非失信于君的委屈,而是一个孩子不被父亲信任的委屈。

自天子三年前患染风疾不能理政,他开始奉命监国,自认无所阙失,父亲看待自己的眼神却日益泛冷。

他想起不久前那个檐雨击打梧桐的深夜,父亲骤然醒来时的一声呼唤。虽然宫人们都说陛下呼唤太子而醒,可见圣心所系。却只有他听清了,当时父亲口中所唤,并非“太子”,而是“逆子”。

逆子!

“我只是不知如今该如何自处。”

公孙弘在他手背上拍了拍。

他是了解这位年轻的太子的。

记得在东宫第一次授课时,丽正殿的书房中,年少的储君一身素衣,皎洁如山巅的白雪,正在伏案绘画。那副凄清的姿态令公孙弘十分错愕与动容,看清他笔下徐徐勾勒出的线条,是一株柔嫩的莪蒿,才明白过来,当日是皇后的忌日,少年是在思念母亲。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①

失去母亲的孤雏,将满腔对于亲情的依恋,全都寄托在了父亲身上。勤于学而慎于行,端雅庄重,仁孝恭谨,竭力做好一名太子的同时,也在竭力做好一个儿子。正是因为对父亲全然的依赖和爱戴,才会在面对猜疑和冷漠时,如此委屈失态。

公孙弘并不想用史书上围绕那个位置所产生的无数血腥的厮杀来警醒太子,剥去他对父亲的温情。相反,在见证了两代骨肉相残的悲剧后,他十分珍视他身上所带的温情,他从那双没有污垢的眼睛中,早早地看到了一个和平温暖的盛世。

“《易》曰,‘上不在天,下不在田’,正是殿下副君于国的处境。您位正东宫,光耀前星,只需韬晦自守,立身清正,任他玄武门还是神武门,又任他百里敬究竟为何人所杀,又岂能撼动殿下半分?天子痼疾在身,您于君则臣,于父则子,齿胄于学时,必定学过《孝经》与《文王世子》篇,那么只要尽臣之忠,履子之孝,乾乾因其时而惕,虽危无咎矣...”

低沉的话音带着平静的力量,百龄的心渐渐飘得很远。屏风上除了二人的身影,还透出中庭一树绿云拥簇白雪的琼花影,她忽然觉得一切是梦。

那该是八岁时的一场午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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