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了声息,脚步声再次响起,直到远去。
她站起身,面白如雪,浑身止不住颤抖。狠狠稳了片刻心神,忍着没有回头。
须臾却有半大的小黄门跑到跟前,板了面孔一本正经道:“殿下令旨,执帚人言语可爱,传登台侍奉!”
盘旋而上的阶梯像是没有尽头,心潮过于汹涌,人也就麻木了,腿脚不知道酸软,脑中白成一片。她突然想起大理寺牢狱中那碗酥山。
那天是她的生辰。
她生在除夕,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每年生辰却爱吃一碗酥山。唇齿间的冷,与眼中的热,冲击成一种异样的快乐。未曾料到在牢中也能吃到。
狱卒隔着牢门递给她时,她还十分迟疑,母亲替她接了下来,再递到她手里。寒冬腊月滴水成冰,随手就能找到现成的,磨成细细的晶莹的砂,浇上牛乳炼制的酥油,难得用心的是,上面还点缀着一朵嫣红的梅花。她舀了一勺送入口中,冰凉浓郁的乳香和着梅花的清气融化在舌尖,冷得她打战,老狱卒似乎不忍,背转过身兀自叹息。
这时更深的牢房中传来了歌声,母亲眼中涌起泪花,轻声附和着也唱了起来。
……
古来珍重意,芝兰生我庭。
阿翁无别愿,愿儿安且宁。
莫存青云志,风高折羽翎。
莫怀灵蛇珠,夜长路冥冥。
社木十仞枝,良材不免刑。
彷徨无所为,逍遥寝乎形。
长乐既未央,无忧到百龄。
……
这是她出生时,阿翁为她所作定名之诗。那时候的阿翁半身曲折,淡泊世事,百龄这个名字,不蔓不枝,温柔平实,饱含着祖父最真挚的祝福。每年生辰,家人围坐,像这样齐声长歌,祝福她长乐未央,无忧百龄。
歌声中一切和乐如初,她连日绷紧的神志和筋骨都逐渐变得松散。在朦胧一片光晕中,她看到每个人的微笑,阿翁,阿耶,阿娘,阿兄,还有荀翁,桃符,甚至不苟言笑的屠苏。每个人都笑着,怀中猫儿恬然静卧,她像陷入云絮,温暖,舒适,终于脑中一片空白,就这么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咸宁十六年的除夕刚在簌簌雪声中过去,她还身处阴森的囹圄,阿翁却已被赐缢而死。
锥心之痛将她拉回现实,泪水模糊中视野突然明亮开阔,她站在独孤台最顶端的阁子前。
阁中轩窗大开,高风回荡,霎时将人浑身的汗水收干。而窗外春阳升于蓝天,白云无限,临窗一席一几,那人就坐在晴光丽日里。
她手指掐进了掌心。
每一次恨意滔滔的中夜,她都幻想能像眼下这样站在他的面前,质问,扑打,发泄心头的痛与怨。
刻意选在这样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见面,大约也是害怕传出与犯女纠缠,会威胁他身为储君的声望与威严。
心底泛起讽意,她冷冷地看向了他。
他也在此时“看”向了她。
百龄嘴角的冷笑刹那凝固。
无数次想过再相见时,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是冷漠地选择视而不见?抑或惭愧得不敢正眼一看?唯独没有想过,他会这么苍白孱弱,眼覆黑纱,出现在她的面前。
遮住了眼睛就遮住了灵魂,他坐在那里,如玉,如冰,如静默之山。
“近乎盲,略能感光,只是迎光则痛,故以纱覆之。”
他大约感受到她的目光,如是平静解释。
百龄无从看清他心底的动向,也分不清他此刻话中真实的情绪。
她并未发声,只是静静凝视他黑纱覆盖的眼睛。
忽而他嘴边漾出抹笑,带着疲惫,似有无奈。
“其花如诉。那么你想说什么?向我问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