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了艘小船,一个舵公,头发花白了,两个水手,二十上下年纪,精赤着胳膊,一个叫柱子,虎背熊腰的,一个叫三福,瘦归瘦,一身结实。
上了船,顾允坐在船舱里头,还是晴好天气,苏晓在外凭舷吹风,柱子三福却时不时睃过来一眼。
苏晓笑道:“怎么了?你们一直看我做什么?”
柱子笑道:“这位娘子啊,你同里头的爷是新婚的呐?”
苏晓震了震。
柱子笑嘻嘻的:“方才上船的时候,他的眼好像黏在你身上一样,生怕你掉下去哦。”
苏晓摆手如风:“不是呀!不是呀!”
柱子道:“哦,不是新婚呀。”
苏晓干笑道:“你们说笑了,我不是女子,我是男子,哈哈,我是男子啊!”
三福笑道:“娘子,我们见过好些娘子了,都爱穿了男人衣裳,同郎君出去耍的。”说着油然赞道:“娘子,你比她们扮得都像。”
苏晓硬生生地笑:“这可真是误会了啊,我坦坦荡荡一个男儿,说什么扮不扮的。”
柱子笑道:“娘子,那你的脸红什么,都红成灯笼辣椒面了。”
三福善解人意地笑:“娘子,我们不说了。”
苏晓勉力定了定神,若她现下是一身官袍,两人断不会如此一口咬定,都为江南有此先例,自己又不争气,红了脸,如今再描补,若惹疑心,只怕更加不妙,如今却怎么办?
无言半晌,苏晓再抬起头,神色十分哀伤了:“其实,我们是自己成了婚的。”
柱子道:“这是什么意思啊?”
苏晓垂下了头,缓缓道:“我们,是逃出来的。”
柱子大惊失色:“你们是私奔呐!”
苏晓缓缓点了点头,柱子小声道:“怎么就私奔呢?”
苏晓叹气道:“我爹瞧不上他是个生意人,要将我许给一个举人,我只喜欢他,才不想嫁给那举人,我爹死活不肯,我就同他跑了。”
柱子咋舌:“举人老爷,你都瞧不上!”
苏晓默不作声,只摇了摇头。
柱子默了默,开口道:“算了,眼下这些读书人,当了官,什么仁义礼智掉了个干净,小妾倒有七八房,生意人也有好的不是。”
三福亦点头道:“是呀,我看里头的爷,模样也好,性情也好,只要一心一意地过,做神仙也不要的。”
苏晓默了片时,轻轻一笑,行了个万福礼:“多谢你们了,那我先进去了。”才一转身,舱板却推开了,顾允走了出来。
柱子三福笑眯了眼,都盯向她,苏晓心一横牙一咬:“相公。”
顾允猛地一住脚。
苏晓接着笑:“你怎么出来了?”
顾允一笑:“娘子,那包龙井搁在哪里了?”
苏晓陡然只觉红头胀脸:“我、我去给你找。”
跟进去掩紧舱板,顾允回过身,苏晓不等他开口,压着嗓子飞快说了方才外头的话,话音方落,顾允重重叩了两下桌案:“你以为,这是随机应变?”
苏晓道:“南京自瓜洲渡一路,皆有人尾随我,虽在瓜洲渡将人甩开了,孙余二者又岂会轻易放弃?扮作行商,是人所能猜测,扮作——夫妇,才是意料之外,方能瞒天过海。”
顾允沉声道:“人所能猜测,就是人所能识破?诡辩。”
苏晓陪笑道:“我明白大人的意思,然情势所迫,大人也是明白的。”
顾允顿了顿:“你明白什么?依旧如故,你不如打道回府,回南京,回京城。”
苏晓不则声,她自然明白,他不过是怕旁人今日知道她是女子时记住她模样,惹祸事于来日。
苏晓一笑道:“江南不小,一路不过萍水相逢,没有几人会记住我,我会小心的。”顿了顿,又郑重其事:“大人,也绝不会妨害你的名节。”
顾允张口无言,苏晓不由向他耳后瞥,顾允道:“你在看什么?”
“我看,”苏晓将桌上一扫,茶壶入眼,“哦,看这茶,是冷是热。”
顾允抬手碰了碰:“热的。”
“热的呀,”苏晓笑道,“瞧着冒冷气,原来是热的。”顾允不言语,将茶壶观察了会,也瞧不出什么是冷气。
黄昏上岸投宿,进客房前,顾允道:“明早我来叩门,你再出来。”
苏晓忖了忖笑道:“我知道了。”
次日醒得太早,辗转反侧半晌,又起来在房内踱步,窗子渐渐光明了,终于响起了叩门声:“是我。”
苏晓拉开门,顾允将个包裹一送,转身便走了,掩门拆开包裹,先是一顶帏帽,戴上试了试,垂纱厚得看不清路,再拿起衫裙,衫碧裙素,苏晓捻在手里,忽而恍惚。
一别故土十二年,她再也没有穿过衫裙了。
换上,略小了些,再去翻包裹,几枚翠花钿,两支累丝银簪。
顾允才喝完药,门上响了响,推开一抬眼,着实一怔。
一脑袋蓬草似的。
苏晓一闪身进了门,反手合上,指着头发无可奈何道:“我不会梳髻。”
顾允默了须臾:“我也不会。”
苏晓比划道:“我是听过,似乎有一类梳头娘子,专给人梳头的。”
顾允下楼托了客栈小二,回到房中,苏晓规规矩矩地坐在椅子里,衣裳小了,两肩处有些紧,袖子也短,抬起手,露出一截手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