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本朝律法?女子无故悔婚者,杖六十!”柳澄的语气中多了几分情绪,“你经受不住这杖刑的!”
“多谢姐姐好意提醒。”梅如霰笑容如旧,不为所动,“妹妹心意已决,受不住也要受。”
“值得吗?”柳澄的眼底染了层层雾气,“妹妹大义,不屑于儿女情长,又何必在意婚嫁与否?不过是换个门庭罢了,自是挡不住妹妹的脚步。”
“方才栖影问我,为何退婚?我怔了许久,想找一个既能说服自己,也能说服他人的理由。这些天,我对着不同的人,答过数次,每次都一样——我要接手落鸿。这当然是原因之一,但并不是唯一。”梅如霰默了默,继而笑道,“我一直疑惑,姑母为何与‘玉林堂’同名?难道真的只是巧合吗?或许只有解开这个谜题,我才能回答为何退婚。”
“这才是妹妹来此的真正原因吧。”
“姐姐在射覆时已猜得来意,妹妹若再打哑谜,便是无礼了。”梅如霰笑问,“姐姐能为我解惑吗?”
柳澄不假思索道:“我非梅家人,妹妹不该问我。”
梅如霰点点头:“既然如此,妹妹另有一问:姐姐可识得一位名唤‘云岫’的作词人?”
柳澄不经意挪开视线:“妹妹又问错人了,我不过后宅妇人,怎会识得什么词人?”
梅如霰瞧见对方的细微变化,弯了弯唇角:“今夜之前,只因猜的姐姐与云岫同为巍州人士,兴许会有些交集,便来碰碰运气。今夜之后,妹妹却能笃定,姐姐与他必定相识。”
“我听不懂妹妹的话,也并不识得此人。”柳澄面上仍是不动声色,眼里却露了怯。
“是吗——妹妹原以为,‘云岫’只是一位失意举子,因以词为余技,不屑传世,所以不愿见我。我欣赏云岫的词作,尊称其一声‘先生’,并不觉有错。”梅如霰望向最繁茂的花枝,似有所思,“方才望着这满枝的花,却幡然醒悟,我竟犯了‘先入为主’的过错。也许,我应唤‘云岫’一声‘女士’,而非‘先生’。”
“女士?”柳澄不解,“什么意思?”
“袁和叔说:‘所谓女士者,女子而有贤士之行也,其识高,其虑远,其于义理甚精,而不移于流俗,闺阃楷模于是乎在,岂独惟中馈是供乎?’”
“你怎知‘云岫’是女子?”
“看来妹妹猜得没错……”梅如霰笑了,“‘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云岫词中之意,与鱼幼微此诗颇为相似。若是男子,未得高中,只会怨恨时运不济。唯有女子,才会空有艳羡之情。”
梅如霰抬眼,正视柳澄:“我想请姐姐替我转告云岫:女子的天地,不只在四方庭院。女子之职,亦不惟中馈尔。我愿助云岫词刊行于世,流传千古。”
“呵呵——妹妹毕竟年幼,好生天真!”柳澄冷笑道,“妇人居于内宅由来已久,非一人之力所能撼动。昔年,尚有女童林幼玉试童子科,封孺人,以为打开了女子出仕之门。此后,女童吴志端试图效仿林氏,却因一句‘以女子应此科,纵使尽合程度,不知他日将安所用?况艳妆怪服,遍见朝士,所至聚观,无不骇愕’,被拒之门外。以为女子出仕,有伤风化。世间素有‘妇人无故不窥中门,有故出中门,必拥蔽其面’之说,妹妹平日里出门,又何尝不是帷帽遮面呢?于此尚不能免俗,又如何能保‘云岫词’刊行于世?更遑论流传千古。以一己之力,企图撼动参天大树,结果可想而知。”
“帷帽遮面,只因我眼里容不得沙子,更不喜某些臭男子不善的目光,以为他们不配,非因拘于俗礼。男女参半,共存于世。所谓男为阳,女为阴。男主外,女主内。不过是那些占得利益的男子的一家之言,可曾问过世间另一半的女子?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此乃三不朽。男子可以著书立说,将一家之言传于世间,以为金科玉律,女子为何不可?妹妹素有自知之明,从未想过凭一己之力,撼动参天大树。我只是想在参天大树旁,栽下一株幼苗,悉心养护。只望有朝一日,这株幼苗长成大树,能为世间女子遮一叶风雨。”
梅如霰提起裙摆,走出厢房,立在庭院中:“我退婚,不为反对男女婚配。只求遵从本心,将余生握在自己手中,为万千不甘困于内宅的女子谋一条出路。使女子不再像这庭院里石榴花,任由旁人攀折。”
柳澄又问:“妹妹可曾听过一个词——‘慧极必伤’。浮名于妇人而言,不过水中之月。百年之后,妹妹此举又有几人记得?怕是只会沦为庸俗之辈诋毁清誉的罪证。你刊印的诗文,甚至会被冠以另一位男子之名。妹妹甘心为他人做嫁衣吗?”
“我不屑于浮名,但求无愧于心。身后之事,任人评说尔。纵是孤立无援,徒劳无功,亦不怨不悔。”
“妹妹不会孤立无援的。”柳澄绕过花枝,与梅如霰立于一处,展露笑颜,“妹妹既有此等决心,姐姐愿陪你共赴这名利场,拼一世浮名。”
“我就知姐姐性情未改!”
那夜满院月色,如冰雪寒霜,却遮不住百花争艳,清香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