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僝雨僽,水洼渐长。
一只脚踩在水洼正中,刚落的雨水霎时溅起,素白飞蛾停落在墙上,借着檐瓦避雨,飞溅的水珠好死不死地就朝着它笔直地砸过去。就在雨滴将落那刻,飞蛾周身化出层不大明显的浅光,雨滴也被那浅光寸寸吞了去。
飞蛾仍旧洁白无瑕。但那只脚的主人却在此刻慢悠悠地将视线落在了它身上。
还未待它逃窜,那只手便似拢似抓地将它囚在了掌心。
良逐鹘看着掌心的飞蛾,低声说道:“别再跟着他。”
自掌心而腾起一团青蓝鬼火,火中有着无数透明鬼魂张着巨口垂涎那只飞蛾,待火苗灭去,一滴雨落在掌心,压住灼烧后不明显的热温。
宁珏梦霎时惊醒,她自床榻上坐起,被烈火焚身的滋味并不好受,尤其是那火还是恶鬼魂火,灼烧、撕咬齐齐袭来,还未待她反应过来,巨大的痛苦便令她悚然化作飞灰。
额上一滴冷汗坠下,她嚅嗫嘴唇,喃喃到:“小鬼主何时有这等本事,魂火之威堪比鬼主。”
她未曾见识过鬼主手中魂火之威,但想来,也便是如此了,将心头万千惧意惊念都挑起,在绝望中恍恍。
缓了须臾,宁珏梦深吸了口气,方才下床推门而出,连忙叩下对面那扇门,待门缝开阖,她说道:“小神主,小蛊主身上暂未发现不对劲之处,那诡异的香气应当不属小蛊主身上,但……”
宁悠归有条不紊地品着热茶,缕缕热气涌动,他说道:“坐过来,慢慢说。”
宁珏梦坐到离门最近那侧的椅凳上,一眼觑见桌上祭悯龛中灵气汇集,一时忘了方才要讲的,转而大喜道:“神诏将出?!”
宁悠归放下茶盏,说道:“并非,而是此处恶魂作乱,惨死鬼魂多及石砾,但此处似是有着超度净化之人,怨消魂走,都入了这祭悯龛中,但远远不够能唤神诏之限。”
那寄他感知的神石漂泊千里外,落到了处竹林中,所录之景尽数入他脑海。他说道:“是个守林僧啊。”
“还是个……死过一遭的守林僧,一切都是为了忏悔啊。”宁悠归轻声说道。
宁珏梦说道:“那我们去那守林僧旁不便可,助他超度冤魂,总归能多积攒些信魂,比干等着那些走魂寻到祭悯龛中不要快上不少,小神主的神力也能快些涨上去。”
说此,她便回归正题道:“那小鬼主修为疯长,不对劲,万分的不对劲,就像是……鬼主附体了般,我那化身才刚泄了分灵气出去,他便放把火烧了,我特意用的飞蛾化身,还忍辱负重令它吞了两只脏虫,沾了不少人间污浊气,连小蛊主都未曾发现,在他眼皮子底下居然暴露个彻底。”
闻言,宁悠归缄默半晌,才一手提起祭悯龛,款款向门外走去,留了句:“走罢,三堂总归,只能留一主。”
宁珏梦连忙蹦蹦跳跳地跟上去,站在月下,光撒满身,她才觉身上那层悚出的鸡皮疙瘩落了下去,她问道:“宁静池哪儿去了?”
宁悠归答道:“他在那竹林中等着了。”
宁珏梦应道:“哦哦哦。”
桌上热茶,终是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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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衿何正借着夜里凉风吹散身上浓重酒气,他并未饮酒,而是纪鹤云相当贪杯,一坛接着一坛灌下去,便不省人事,粘粘乎乎地讲着句句胡话,还非缠着林清蘅,要他用玉骨扇给自己扇风,林清蘅也哭笑不得地照着做,风来了,纪鹤云又扯着卿迟落潸然泪下,口口声声都说着定会替卿伯伯照看好她,说到泪涌处,眼尾还未来得及湿,便“呕”得一声吐了满地秽物。
现在那俩人正一左一右扶着纪鹤云,在酒楼里同店小二商量赔款,白衿何实在受不住,便直接出来了。
九霖傍晚也更外繁华,但这层繁华下压着的却是看不见的凶险,此刻还在外遛闲的人,大多都不是泛泛之辈,皆有傍身保命的能耐。
譬如刚过去那位,骨鞭缠腰,面目显凶,方才瞥过来眼,站在白衿何身旁的男童便又忍不住扁着唇,要哭不哭的模样。
白衿何没那好耐性去哄他,直接瞥他眼,扔了个结界过去,说道:“在这儿待着,等他们出来再叫我,听见没?”
男童抬眼瞧他,不置可否,不予回应。
白衿何便当他应下了,直截了当地往巷子深处走,待终于瞧见良逐鹘身影那刻,他方才停下步子,说道:“良逐鹘,晚上回去,记得把你那只小鬼拎走。”
良逐鹘转过身,幻出了把纸伞,撑着,走到白衿何面前,伞骨之下,拢着两个人,伞面朝着白衿何的方向倾去,遮住雨,也遮住风。
良逐鹘说道:“我管不住它。”
被伞一拢,连那少得可怜的月光都被隔绝了个干净,眼前暗得彻底,白衿何后退了步,说道:“你我身上结界都隔掉了雨,何须打伞,小鬼主喜欢撑伞的滋味?”
白衿何又说道:“它是你的鬼,你怎会管不住。”
良逐鹘没接着上前,而是掌伞那只手接着往前递了递,固执地将白衿何罩住,才说道:“它吃了你的结界,它是你的。”
“吃了我的结界就是我的了?”白衿何听他胡诹就忍不住呛道:“那莫不是,小鬼主吃了我的结界,就跟在我后头给我当狗了?”
许久没听见对面那人回话,只瞧得见泄露一缕清光下,那人眉宇下压两分,像是不满这句话,白衿何嘴角刚要勾起抹笑,就见那人又舒展眉宇,如同说服自己接受了般,温吞缓慢地“嗯”了一声。
他嗯个什么劲儿呢?
白衿何蹙眉盯他。
这人被无名尸占据身体那天,把脑袋给搞坏了不成?
白衿何半晌不知如何应答。
良逐鹘此时向前又走了半步,谨慎克制地丈量着间距,见白衿何没再后退,他又将伞骨压低了些,就像是以此将二人桎梏在一处角落里,便能无人叨扰。
绝对是脑子坏了。
白衿何下了定论。
他便要撤出伞下,却发现周遭都在不知何时拢下了层结界,他这一退,径直撞到了界壁上去。
而外头吹过的冷风也彻底被隔绝。
密闭的空间内霎时燥热无比,如同安置了个火炉了般,徐徐地燃着。
良逐鹘率先开口道:“白衿何,别着凉了。”
白衿何:“?”
这他爹的是你该说的话?
白衿何问道:“无名尸?”
良逐鹘没吭声。
白衿何又道:“良逐鹘?”
良逐鹘回道:“是我。”
白衿何毫不犹豫道:“无名尸,你装良逐鹘做甚。”
良逐鹘须臾未语,见白衿何面上果决丝毫未变,才翕动嘴唇,说道:“你又发现了。”
白衿何叩了叩界壁,闷响声起,他说道:“良逐鹘的结界还没这么强,他‘长情’得很,一直用着那个弱鸡结界,暂且没换。”
停顿了下,白衿何又问道:“那晚醉酒的是你?”
无名尸答道:“是我。”
白衿何“哦”了声。
这无名尸应当是又将他认作旁人了。
才醉酒诉衷肠,还说得断断续续的。
白衿何问道:“那小鬼也是你的?”
无名尸应声:“嗯。”
蛊虫飞到背后结界上,自一点开始燃烧,火光兀自亮起,结界一点点破了个洞。
那洞还未来得及扩散,结界便被彻底撤了去。
白衿何后退出了伞下,冷冷道:“把那只小鬼拿回去,不然我就让蛊虫吃了他了。”
他可没兴趣给别人做替身。
白衿何果决转身,朝着男童走去。
而无名尸站在原地。
原先好好撑着的纸伞也在此刻化作燃着的火,而后散去。
无名尸陡然开口道:“他对待旁人原来这般狠心。”
另一抹声音从他身体里传来,那声音只有他能听得见,“你附在我身上,装着我的模样都装不好,好生愚笨。”
无名尸面上平静道:“这是我的身体,而你,才是鸠占鹊巢的那一个。”
那声音冷嗤了声,说道:“你的身体?你不过是一缕残魂,若不是那老头保留你的这缕魂,你早就不晓得死了多久了。”
无名尸笑了声,说道:“你错了,保留残魂的不是那老头,是白衿何,而我——”
“才是良逐鹘。”
站在黑暗中的人儿嘴角扬起又落,落了又扬。
“你这缕残魂能支撑多久?半月?而后便彻底散了去,而我还活着。”良逐鹘说道。
脸上的笑终究是彻底地落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