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老翁仍不忘提醒道:“报酬。”
他的身躯落到地上,那双裹着漆黑布鞋的脚踩在诡异的咒阵上,步步朝着白衿何走来,每一步都像是提前丈量好了般,同样的间距,双腿弯曲又伸直的弧度也相同,他那薄的几乎要消失的嘴唇上落下滴不显眼的涎液,贪婪渴望几乎要从那暮气沉沉的躯壳中挣脱而出。
每走一步,他脚下便留下一滩虱水,虱水蔓延接触到地上弟子的身体,滋滋灼烧的声音不住响起,而那各个弟子也在此刻挣扎着蹙眉苏醒,不过也仅是睁开了眸子,僵硬地转着眼珠打量着石洞,身体仍是定死在那儿。
白衿何说道:“你怕我赖账?”
“不。”老翁停在他面前两步远的位置,如同提线木偶般一前一后不自然地抬起两只手,他垂下眼皮,嗓音嘶哑道:“我只是迫不及待了,太久了,太久了,成全我罢,成全我罢!”
他的两只手伸到白衿何面前,咫尺之遥,犹如古井中伸出的索命鬼爪。
见白衿何没反应,老翁歪了下脑袋,呲了下牙,说道:“一点点血就好,一点点。”
这下。
白衿何才明了他要的是什么。
血。
垂下眼,白衿何抬起第一剑,作势要将左手掌心在剑刃上一划,却又在老翁那如饥似渴的目光中停顿住,白衿何勾起抹笑,慢条斯理道:“我要先去看看那些人。”
老翁情不自禁地吞咽了下唾沫,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那几乎要挨在剑刃上的掌心,仿佛此刻已经能嗅到那血的香甜,讨价还价道:“先让我尝一口吧,就一口,就一口……”
絮语在抬眼看见白衿何那绝不让步的神情时堪堪停住,老翁嘴角的涎液淋漓已经遏制不住,却还是转过身,抬起手指向尽头那处,说道:“还是和以前一样,他们都在那道门后面。”顿了顿,他又补充了句道:“这次你没带着血过来,我就只能将那些人摆在阵里放血了,才过半柱香,他们还没死。”
白衿何嗤了声,一脚踹到老翁膝盖的位置上,听见那声双膝砸地的脆响,他将第一剑横削过去,又将掉下的头颅踹飞到了阵央,才居高临下地说道:“若是先给了你报酬,一炷香过,他们都死了,你说的放人也就成了空话了罢。”
老翁装死,未回一言。
白衿何快速走到尽头,摸索着石壁上凸起的边缘,轰开了那道石门。
石门破碎,尘灰漫天。
待尘灰落地,眼前一幕将白衿何几乎钉在原地。
诡异的咒阵正亮着凶光,横七竖八躺在阵中的弟子右臂上都被齐齐划开了道巴掌长的伤口,伤口中的血液奔涌而出,犹若收到指引般,徐徐地流向咒阵中央。
而中间躺着的,却有两个人。
一个,身着素服,面容陌生,颈上有着致命伤,应当是那老翁从乱葬岗里捡回来的死尸,而另一个,则是良逐鹘。
良逐鹘乌发散开,躺在血泊中,双目紧闭,衣裳上时不时有鬼魂撕扯着冒出,像是这人失了意识也仍在做挣扎。
白衿何的心颤了下,数十只魂蛊自袖中爬出,顺着第一剑落到地上,而后又快速散开,纷纷爬到每个人的身上。
魂蛊替人疗伤,痛的还是白衿何。
那魂蛊就像是他命骨里的寿命,那寿命会长会短,魂蛊复生,则寿归,魂蛊消亡,则寿损,这是以痛磨寿的方式来催动魂蛊。
弟子手臂上的伤口一一愈合,可流失的血是无法倒流的,个个脸色惨白,一时半会还醒不来。
可每人紧缩的眉宇都明显舒展开来。
唯独一人。
良逐鹘身上无伤,可爬到他身上的魂蛊却还在源源不断地为白衿何制造疼痛。
白衿何复返去捉那老翁,用第一剑将他的头颅挑到石门处,让他那双眼清清楚楚地看到良逐鹘身上那只只嚎吼的鬼魂,说道:“你把他怎么了?”
老翁想抬眼瞧他,奈何头颅还没人靴子高,便又收回视线,说道:“法阵已进行了一半,往常你都带着现成的残魂过来,这次却带了个鬼来,法阵自当先将他的魂魄给抽出来,但法阵已终止,他那魂魄应当是找不到路了,过会儿便好了。”
顿了顿,老翁又道:“他的魂魄连回到自己躯壳的路都不大清楚,这是有多笨,你应当直接……”
话还未说完,脑袋就又被白衿何踢走,撞到墙上,撞得额头上凹陷下去一块,老翁闭了嘴。
白衿何似笑非笑道:“他也是你能置评的。”
白衿何和良逐鹘对骂互讽三百年,时不时还拖宁悠归下水,但这也仅仅是三堂中事,那老翁一个不知打哪儿来的残魂也能直白地用“笨”来形容良逐鹘?
良逐鹘百年收万鬼,到处兴风作浪的恶鬼见其都要恭恭敬敬唤上声小鬼主,他算个什么东西。
目光重归良逐鹘身上,白衿何缄默等着。
而他身上阵阵疼痛倏地停了下来。
下一刻。
一人猛地坐起,睁眼。
但那人却并非良逐鹘,而是他身侧那无名尸。
也在此刻。
白衿何才发觉,这人长相同良逐鹘有三分相似,不过更加瘦削阴沉。
那双眼睛看向自己的时候,先是弯了下,却又硬生生停住,眸底出现些白衿何看不懂的情绪。
无名尸抬头打量了下四周,看见地上躺着的弟子们,他怔了怔,嚅嗫了下嘴唇,像是想要说什么,却又归于沉寂。直到视线落到良逐鹘那张脸上时,他方才彻底愣了神,迟缓地伸出手去触摸那张脸。
见他动作,白衿何叫道:“良逐鹘?”
无名尸蜷缩回了伸出去的手,扭头看白衿何,他一手撑在地上,动作极其缓慢地站起身,仿佛对这副身躯掌控不好般,走向白衿何时步子摇摇晃晃,还险些被绊得踉跄了下。
白衿何蹙眉看他动作,扭头问道:“他的魂魄没回去?”
老翁的头颅转过来,但转得不大顺利,头顶朝地,他嗅了下,说道:“这不就是他的魂魄?”
白衿何眉头未松。
难不成有一魂进了无名尸体内?
这一魂还是个懵懂无知的。
连走路都不大会。
白衿何看着无名尸,冷脸说道:“回去。“
无名尸的脚步停顿了下,又坚持朝着白衿何走过去。
一步步走得极为缓慢。
白衿何看着他,问道:“我杀了他,魂魄就能回到良逐鹘体内了吗。”
老翁脸上表情有些奇怪,他如实回道:“未必,否则你也不会找我万次来让我囚魂了,那残魂自己回不去。”
“你刚才不是说……”话还未说完,那无名尸惨白冰凉的手便抬起,白衿何的话也就此止住。
白衿何下意识想躲,后退了步,那无名尸便又上前一步。
白衿何看着这张三分相似的脸,对上那道视线。
无名尸中那一魂像是在用视线一寸寸描摹白衿何这张脸。指尖落到额角,动作格外轻柔,那样的力道甚至能勾起一片莫名的瘙痒。
指尖向下徐徐滑落,最终堪堪停在眼尾。
无名尸认真地盯着白衿何那双眼睛。
许久,无名尸低着声音说道:“尸体会腐烂,很脏很臭还很丑,你不是最嫌弃了吗。”
他咬字很慢很缓,调调也是柔着的,这和白衿何所熟悉的良逐鹘不同,且他说的那些话也完全是无厘头的,根本不是良逐鹘会说出来的。
白衿何偏开头,没了耐心,后退了步。
这到底是良逐鹘的魂魄。
还是老翁将他错认成的那个人想要寻找的魂魄。
白衿何干脆问道:“你知道自己叫什么吗。”
无名尸只是盯着他看,没回答,眼见着白衿何的耐心所剩不多,他方才弯着眉眼笑了下,笑容浅淡苍白,落在那张脸上,不知怎得,就是无端地别扭丑陋。
许是良逐鹘不曾这样笑过,许是他下意识将无名尸当作了良逐鹘,白衿何想。
无名尸指了指自己,说道:“我吗?我没名字。”
“你认得我?”白衿何问道。
无名尸说道:“不认得。”
那你还上来摸我的脸。
白衿何觉得可能是他易容这张脸是个大众脸,跟谁都像三分。
蓦然。
后背上火燎燎的疼痛又传过来,尤其是脊骨那处,魂蛊又在蠢蠢欲动。
无名尸扭头看着地上那颗脑袋,面上神情瞬间变作阴沉冷冽。
在他的目光下,那颗头颅瞬间没了血肉,只剩下空荡荡的颅骨。
无名尸重新看向白衿何,说道:“回去吧,下次别再来了。”
他微不可闻地叹息了声。
那叹息仿佛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无名尸閤上了眼,恍若魂魄自动放弃躯壳般,那一刻,无名尸重重地摔落在地上,却没发出半分声响。
如同烂泥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