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逐鹘从那破剑上移开了眼,但也没看白衿何,反倒是自己幻化了张石椅出来,就是他在破缠观常坐的那把,说来好笑,破缠观内的物品摆件都是上等货,从那妖界不知伐了多少千年古木来,分明本体已然碎得不能再碎,但偏偏灵智犹在,时不时还演上出诈尸的好戏码,用那老翁的古钟嗓喋喋不休,初闻此声时,白衿何刚入破缠观不过半月有余,他短胳膊短腿,那木椅便生比那寻常椅凳还要大上不少。
白衿何常趁着空寂痴不在时便双脚踩在上面虚虚得蹲坐着,没个正形儿,他正捧着本驭蛊小篆看得入迷,正琢磨着这蛊几日能功成出笼,便用那屁股底下传了声——
“小孩儿不大,屁股还长脚,倒是厉害得不得了。”
后来白衿何便在这破缠观内找到了第一个乐子——逗那老树,问他平生。
可惜仍旧无趣得很,那老树木讷,虽间或冒出来句阴阳怪气的话来,但一但道起平生,便只有他脚边曾经几时长了多少个蘑菇,什么颜色的,最后又被什么人摘了去,那人走时先迈得哪只脚。
全当催眠曲来用了。
而那宁悠归一如既往得伪善造作,每遇树精魂醒时,他便绝不坐在那木椅上,声称年老骨弱,何必折磨上了年纪的前辈。
啧。
也不晓得是谁在念悲怜咒时先用那一个个木椅作了活靶子,声称净化邪祟。
在他悲神堂那些个高高在上的“神”的眼里,这小小的树妖可不便是邪祟。
而那良逐鹘,更是干脆利落,他屋中那老木椅魂醒时正午夜,听闻那时良逐鹘正在院内抓着几只小鬼监督他们修炼。到底那些小鬼修为尚浅,否则也不会教那稚嫩时只晓得沉着脸装凶的良逐鹘抓到了手里,修为浅,也便意味着长得丑,据说那夜那老树精尖着嗓子嚎了一夜——被那一张张丑脸吓得。
良逐鹘在破缠观内怨泉中泡了三天三夜,那怨泉虽比不得鬼煞池般可聚万鬼之魂、可剐有灵之魄,但仍能聚上个千百只鬼来,况且在三位新主诞世前,这破缠观已足足空了千年之久,怨泉中鬼入便不得出,活活饿了千年,良逐鹘次次去那怨泉中,不出半个时辰,便成了看不清模样的血人,五感尽失。
而那老树精倒是运气好,他嚎得肝肠寸断、死去活来的那晚,恰好良逐鹘听觉仍未恢复,而那些小鬼不敢轻易说道抱怨些什么,直到第二日一早,临出门前,良逐鹘才发现那嘶哑着嗓子的老树叫他凶神恶煞的死鬼,这死是句咒,但偏偏贴上了鬼这字,又出自如此呕哑粗涩的公鸭嗓,只觉得过分的诡异。
当场那老树精便被良逐鹘拖出去“问了斩”,那一地被火烧过后焦得黑如墨漆的木屑如今还在破缠观的东边一隅。
而自那以后,良逐鹘便只坐他那石椅。
思及往事,白衿何终于把那破剑扔到一边儿去,靠着软榻整个人自在得不成样子,还不忘挤兑良逐鹘道:“就你这个金贵的屁股,坐这石椅三百年,怕不是要比我这鞋底还平。”
良逐鹘说道:“常人是脚背如弓起,小蛊主是脚心如刀弯。”
白衿何说道:“小鬼主还偷看过我的脚不成?常言道兔子不吃窝边草,怎得,小鬼主断袖之癖无处可解,便来欺负我这个老实人来了不成?”
良逐鹘反唇相讥道:“谁叫小蛊主长得便是女子模样,若非那身躯干瘪如薄布,说不准夜入小蛊主闺房的人便不止那蒋承允一个了。”
闻言,白衿何也不再忍着,直截了当地扔出了掌心之中的白蛊虫。
但轰响入耳时,碎得只有那不会逃的石椅。
块块碎石滚至脚旁,视线穿过飞灰落在良逐鹘身上,白衿何说道:“你来究竟要说何事?”
良逐鹘面上仍是冷漠如冰,他人稍靠着屋中的茶桌,明烛窜跳的点点火光映在眸底,他翕动嘴唇道:“那沈从归与罟山一事脱不了干系,那日我嗅见了他身上浅淡的血腥味,且他腰上的玉佩实为人骨。”
这句话回荡在空旷的房内。
两人的视线隔着段距离遥遥对上。
话落后的寂静如同黑屋磨刀子般,带着细丝丝的凉意。
白衿何说道:“……人骨?”
他瞧见过那玉佩,且印象极为深刻,寻常人腰上佩戴的玉若是刻些东西,便刻着那人的字,而沈如归腰上玉佩只独挂着个“归”字。白衿何原本以为那归便是他的字。
可如今看来,若他名为沈从归,自幼便称此名,及冠时又何必多此一举再取单字“归”作字,若真说是意为盼他归家归乡,略显牵强,反倒像是敷衍了事得扔给他个最熟悉的字。
可那玉温润无暇,实在不像人骨。
白衿何问道:“你怎得就笃定那是人骨?你亲眼瞧见他杀人后取骨作玉了?况且这同罟山有何联系?”
蓦然。
白衿何听见脚边一声脆响。
他垂眸一瞧,正是个椭圆偏长的玉,捡起来后放在手心,摸摩挲了下,滑顺如泉流,玉暖若火逐。
看起来同沈从归腰间那块玉是一个材质。
只可惜这玉美中不足便是中央开了个巨大的孔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