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苑梅上前握住陈阿婆的搭在拐棍顶端的手指,轻轻揉\捏着几乎已经是皮包骨的手指,安慰道:“阿婆,你不要伤心。叔叔阿姨们只是太忙了,所以过年才没有回来。等他们在城里赚到了大钱,一定会回来看您的,说不定到时候还会接您去城里住呢。”
不说这个倒还好,一说起这个,陈阿婆有些浑浊的眼睛便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眼泪。无声的眼泪,有时候比撕心裂肺的哭嚎更让人揪心。
陈阿婆一哭,方才还学着大人模样安慰陈阿婆的闫杏肉眼可见的惊慌起来。
到底还是个孩子啊。闫杏叹了口气,默默在心底感叹道。
“阿婆,我经历的事儿比你少。或许我说不来什么高深的大道理,但我总觉着人活着一天就应该为自己活一天,不应该为着别的什么人别的什么事儿活着。”
这句话,是说给陈阿婆听的,同样也是说给闫杏自己听的。有人说,幸福的童年可以治愈一生,而不幸的童年却要用一生来治愈。比起那些不幸的人,闫杏的童年竟算过得还可以,但若比起真正幸福的童年,闫杏的童年又算不得什么。比起那种令人窒息的家庭,更让闫杏痛苦的是,她有一个时好时坏的家庭,有一个爱她又不爱她的母亲。所以,以前的闫杏总是对原生家庭抱有一丝幻想,如今也慢慢接受自己不被爱的事实。今次一遭后,闫杏希望可以做一做自己。
“娃,你说他们怎么能这么没有良心。他们的爹不管他们,都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他们四个拉扯大的。现在长大了,一个个都不着家。你说,外面真就那么好?”
许是想起自己当年拉扯孩子的情景,陈阿婆又簌簌落下几行浑浊的泪,喉咙里也发出呜呜的声音,也顾不得闫杏与邹苑梅回不回答她的话,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这还有几天活头,他们都多久没回来了……”
在陈阿婆的絮絮叨叨中,事件的脉络清晰展现在闫杏眼前。
陈阿婆还是小姑娘的时候,为了躲避动\乱,许多人都逃进大山深处,他们一家也不例外。那时候,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是怎么样。不过,大家觉得闹归闹,无论闹得怎样利害,不过是换了一家做皇帝罢了。于是,裹脚的布缠在了尚且年幼的陈阿婆脚上,之后就再也没有取下过。
夫家仅仅用了一袋糙米糙面就把已经出落大姑娘的陈阿婆娶回家。两人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娃,夫家一看是个女娃,连月子都没让陈阿婆歇几天,就赶着她去麦地里割麦。后面几年,陈阿婆的肚子迟迟没有动静。照她婆婆的话,像她这样生不出鸡蛋的母鸡留着有什么用,还扬言找个汉子与她睡一觉,看看到底是他们两个谁的问题。好在没多久,陈阿婆的肚子便有了动静,更令她欣喜的是,这一胎是个儿子。
生了儿子,陈阿婆在夫家的待遇算是略好上那么一丢丢。可也没好到哪里去。那个年头,劳作都难以活下去,更不用说不劳作了。生完第二个孩子,歇了十天,陈阿婆的丈夫便冷着脸呵斥她,说她怎么忍心让年龄那么大的婆婆起早贪黑地去田里劳作。
之后,陈阿婆又接连生了两个儿子。当初一心想要儿子的夫家又不高兴起来,开始指责陈阿婆。他们说,就知道生,也不看看家里有没有闲钱养活。男人与他的母亲白日站在一起指责陈阿婆,晚上却又爬上了她的床。陈阿婆便只能自己解决掉那些还没有成形的孩子。
再然后,陈阿婆的婆婆去世了。陈阿婆的丈夫也不如年轻时候那般强壮了,繁重的农活虽然压弯了他的脊梁,却助长了他的脾气。陈阿婆只能比以前更加忍耐,她想,等孩子们长大或许就好了。
大女儿慢慢长大,陈阿婆有时看着大女儿的天足,说不出的羡慕,又夹杂着一种隐隐的别样情绪。大女儿继承了陈阿婆年轻时的美貌,十六七岁的时候就有人家来相看。但陈阿婆不能不为下面三个儿子做打算,一狠心就把大女儿嫁给比她大十二岁但还算有钱的一户人家。陈阿婆的三个儿子,除了小儿子当初死在了战场上外,其他两个儿子如今都在城里寻了工作。只是不常回家看她。
同村裹着小脚的女人不止她一个,但现在还活着的就只有她一个。可陈阿婆觉着与其这样日\日望着门口的路发呆,还不如死了好。陈阿婆不明白,为什么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最后要这样对待自己,这让她感到痛苦。但她总觉得自己是他们的妈妈,孩子总有一天会明白当妈的苦心和不容易,然后回到妈妈身边。而她所能做的就只有日复一日的等待。
似是许久没有人听自己说话,陈阿婆说了很久的话,久到天色完全黑了下去。陈阿婆也没等闫杏出声安慰,就颤颤巍巍地往破破烂烂的厨房里走。拿出一个已经有点儿发霉的窝头,就着凉白开,陈阿婆坐在厨房门槛前默默啃了起来。
回去的路上,两人一狗默契地没有开口。只剩皎皎月色泼洒而下,照亮乡间的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