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心问说那些话时,约莫想的是不多的。次日两人再会面,他见陈安道神色有异,眼眶下还悬着好大一圈乌黑,脸色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他这师兄平日里本就三好两歉,昨夜还受了些风,现下瞧着越发憔悴。两人一照面,杨心问觉着尴尬,想着说些什么揭过此事,可陈安道却一句不接,只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看得他自个儿毛骨悚然。
“师兄……”他强笑道,“你这样瞧着我,可是今日的功课默得不好?”
陈安道垂眼勾画他交上去的功课,半晌回道:“功课做得很好。”
“那你怎么还这样看我?”
“我没看你。”
杨心问敷衍道:“好好好,你没看。”看不看倒不是什么大事,他自恃长得尚可,不至于见不得人。
只是今早他二人见了李正德,李正德愕然地看着他俩,似是以为他昨晚揍了陈安道一顿,满脸的敢怒不敢言,匆匆赶去天矩宫抽签了。
默完了功课,杨心问还不离开。他在轻居观的前殿捧着书转悠着,陈安道问他还有何事,他看了看脚下的氍毹,又摸了摸桌上的青瓷香炉,而后真诚道:“大师兄还没回来,我在这儿陪陪师兄。”
这轻居观瞧着便是叶珉一手置办的。奢靡里透着点文雅,挂画表字一个不少,紫檀边框的娟素屏风,上绣白鹤弱水,香炉里燃得都是沉木香。不似李正德那三显观,奢靡得招摇,溢着暴发户简单纯粹的快乐。
可惜杨心问的屋子是自个儿置办的,叶珉虽颇有给他装点房屋的欲望,却到底让陈安道按住了。杨心问生得是个小人精,知晓不能乍一见面狮子大开口的道理,于是弄得极简极朴,甚至虚情假意地说了句“何须床榻,我已睡惯了地板”。
叶珉甚为触动,自掏腰包给他买了张楠木大床。陈安道对他了解深刻不少,在后头淡淡追了句“戏过了”。
杨心问只恨自己在陈安道面前的戏做得太差,让人摸清了底儿。比如现下,陈安道虽精神不振,却也不会叫他的甜言蜜语哄骗的,直言道:“你若相中此处地衣香炉,与师父说便是。他怕你怕得厉害,你开口,他自然会办。”
“当真?”杨心问喜道,“那诸如这上等屏风,这青花香炉,这金丝楠木的桌案也……”
陈安道淡淡瞧他一眼。
“‘何需床榻’?”
“何需床榻……但若能有,总也不会有人拒绝”杨心问捧着书,坐到了陈安道身边,“师兄,不如我们打个商量,我俩换个屋,您上我那云韵观修身养性,我搬来这,跟大师兄一起受这骄奢淫逸之扰,你觉得如何?”
“不如何。你跟大师兄住一间屋子,来日便要提溜出两个风流浪子。”
杨心问小手一挥,飒然道:“我又岂会受人影响,乱了道心?”
陈安道平静地看着他,在这视线之下,杨心问吐了吐舌头,一溜烟地钻到书桌旁看书了。
二人静坐,相安无事。
一炷香之后,却见陈安道合了书,给杨心问写了几个注释,忽然开口到:“说来,师兄竟还没回来?”
芙蓉帐暖,耳鬓厮磨,若是回得早了,那可是跌份儿的事。杨心问一边想着,一边望着那几个注释,手里在空中学着笔画,把方才要说的话给咽了回去。
“许是喝多了吧。”他心不在焉道,“苶遥师姐跟苶平会照顾他的。”
陈安道闻言便也不问了。小半个时辰后,门外传来一串脚步声,他俩同时探头看去,却不是叶珉,而是一个青衣弟子,正在门口行礼。
两人迎了上去。那弟子杨心问拱手道:“小师叔,大长老有请。”
“大长老?”杨心问想了想,“这会儿大长老不该在天矩宫主持抽签吗?”
“今日抽签由大梁长老暂代,天矩宫现下堵了人,大长老让弟子速请小师叔。”
眼前的石阶路长,林里的松鼠从上头一窜而过。今日天闷,杨心问吸了吸鼻子,觉出了雨腥味儿,再看远处,乌云就快翻过远山,朝着此处铺天盖地而来。
说来也是,山下早已入夏,只是山上春迟,今日这夏雨过后,也当正式入了夏吧。
“好。”杨心问敛了敛眼,“走吧。”
“且慢——”陈安道伸手拦道,“我一同前去。”
那弟子迟疑道:“大长老……没有说要请陈师叔。”
“天矩宫已堵了人。再添我一个应该也算不得多。”陈安道说,“带路吧。”
他这话说得没有余地,那弟子只是个传话的,自然不再多言。
两人并肩落后那弟子一步。杨心问垂眼,瞧着眼前这石阶比平日还要更长,或许是因为大雨将至,石阶上附着水汽,踩上去有些打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