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齐赞的翅尖一抖,扑簌簌扇落一枝飞雪。
一人抱袖,见那少年瑟瑟发抖,浑然一副不禁折辱的模样,不耐烦道:“他妈的,你就这点能耐?好歹在宗苍身边跟过几年,连点皮毛也不曾学得?”
另一人挑眉而笑,仿佛觉得此情此景再热闹不过:“听说他在山上,时刻效法司掌印举止穿着,因自己肌肤不够白皙,便日日搽粉打扮,见司掌印白衣若仙,也时时着素效颦。殊不知萤火岂可与明月争辉?活生生一身披麻戴孝,简直笑煞人也。”
阿齐赞沉默地听着,看见那少年冻红的一张凄惨面皮,倏忽想起了雪前之事。
……当日仿佛也见他踏阶下山,白衣若素,单薄无依,小小一人遁入山下大雪之中,无声无息,不言不语。
漫长的冬天让阿齐赞习惯,只是它从未见过雪后之人仍会归来。
天阶后脚步纷沓,几名山上弟子御风而来。摩天宗的鸦青黑衣翩然肃杀,衬得几人面上均一股森严冷意,好在年纪尚轻削减了不少,变作一股油然而生的傲慢。
“什么人在山门前闹事?”
此话一出,便听那少年咳喘不止,又见几个衣着富贵的青年一脸不怀好意,当下心里便不能再敞亮。
为首的弟子持剑上前,看清雪中少年模样,眉心拧出深沟:“明幼镜!你怎么还在这里?宗主不是早已把你赶出去了?”
虽然对这缘故再清楚不过,但嘴上还是免不了七嘴八舌地呵斥。其后一弟子道:“宋师兄,你看这番情形,要不要报与甘师叔去……”
为首那弟子将手一摆:“一点芝麻小事,何须惊动宗主?”
另一弟子小声嘀咕:“只是听说宗主近日蛊毒异动,或许和此人有关……”
“区区蛊毒岂能奈何宗主?莫要听信流闻!”
几弟子纷纷称是,便一齐不再言语,潇洒收剑去也。
阿齐赞高立松枝,几间鸟雀纷纷,又隐约鼠狗流窜。
它张开双翅将杂鸟驱散,那少年陡然抬头,一双桃花眼映着雪色,有几分孤零零的艳丽。
阿齐赞沉默不语,翅膀却不由自主地扇翕起来。须臾一声戾叫贯破长空,仿若刀钻铁花,横山断川,只叫人耳颈一阵麻痛,浑身上下的筋骨都要劈散一般。
众青年抬目望去,那黑褐的庞然苍鹰高踞云松,睥睨之下,宛若无声警斥。
“这东西……好生邪性。”
“要、要不然,且散了罢!再留此处,恐招人耳目……”
阿齐赞扇翅扬喙,羽翼铮铮,大有飞扑啄人之相。众青年毛骨悚然,慌忙撂挑子逃去,留下那衣衫不整的少年仆倒雪泥之中,冻得唇瓣乌紫,仿佛再无气力起身。
天阶之上仍在陆陆续续的有弟子下山,男男女女,少年意气,好不热闹。或有暂时驻足停留者,就算目露怜悯之色,却也没有过多动作,只轻轻叹气摇头一番便离去了。
三宗弟子熙来攘往,大多都对这山门前跪地发抖的少年视而不见。
不因别的,只因瞧见他轻薄单衣之下若隐若现炉鼎的咒枷,而今谁人不知宗苍的炉鼎被逐出山门,是动用过媚蛊那样低劣之术的人。
如此心术不正的家伙,谁还会施舍无用的好心去触这个霉头?看他被如此欺侮羞辱,心里想的也不过是自作自受。
……夕阳西沉之时,阿齐赞被雪水浸湿的羽已经干透了。
那小少年膝行爬至最末的天阶处,费劲地支撑着自己的身子,颤颤巍巍地踩了上去。
阿齐赞昂首叫了一声,少年顺势抬头,如血的残阳极其凉薄地从他的鼻尖分割开来,透镜一样的眼里恍若盛着明晃晃的两杯碎金。
一只白貂不知从何处窜出,跳进了少年的怀里。
阿齐赞与他对视,松风阵阵,白雪纷飞。
它在这一刻想到了很多很多,不知多少场大雪之前,也有一个这样年幼而眼神明亮的孩子跪在雪中,宛若夕阳艳霞的血从他的身躯内流涌而出,而他就这样跪在天阶上,沉默着听完阿齐赞最后的哀鸣——直到他死去。
没有人会在一场雪后再度归来。
眼前这个少年站在最末一级的天阶上,他的身体弱不禁风,他的肌肤冻疮斑驳,他每抬起腿来走上一步,都比最纤细的枝头上那堆细雪还要摇摇欲坠。
他最后回望阿齐赞一眼,喃喃道:“我要爬上天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