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冰面不像是地面,人生下来就在地上跑,衣食住行都离不开地面,有意识之前就已经习惯了它的摩擦力,而冰面较小的摩擦力是需要后天适应的。
六个月不上冰,他原本觉得郁酌刚刚上冰不摔就已经很好了,到可以进行比较稳定的跳跃起码要适应一两个小时。他甚至都已经做好长时间坐在这里等的准备,没想到自己连口水都还没来得及喝上,郁酌就已经适应得差不多了。
他定定地看着冰面上的少年。
少年动作中没有一丝凝滞,仿佛自由自在的燕子,米祁再一次深深地觉得自己压着他的退役程序是一项无比明智的决定。
省队的冰舞教练鹿鸣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米祁身边,手撑着下巴眯着起眼睛看了一会儿,说:“难怪你摁着人家的程序怎么都不给走完,小孩冰感确实不错,你看这滑行,跟脚下抹了黄油一样。”
米祁透过护栏上的透明挡板看过去,只见郁酌只一个前压步就滑出了七八米远。
他眼睛一点都没移开,只是点点头应和:“是,他人轻,骨架不大,滑行速度也很快,很有天赋的孩子,就这么退役太可惜了。”
“好苗子啊。”鹿鸣晖啧啧两声,盯着郁酌脚下的动作。
正巧郁酌做了两组括弧步接转三接内勾步接外勾步,第一组还比较小心,第二组就相当标准了。鹿鸣晖惊叹道:“真是好苗子,变刃很快很准,用刃也很深。滑行功底那么好,不如来我们冰舞啊?”
米祁黏在郁酌身上的视线瞬间变为两道利刃杀到鹿鸣晖脖子上。
鹿鸣晖背后一凉,连忙摆摆手说:“开个玩笑开个玩笑,你看他小小的,骨架又薄又细,要真来我们冰舞,到时候不知道是他举女伴还是女伴举他哈哈哈哈哈哈哈。再说了,我们两个什么关系,我挖谁的墙角也不能挖你的啊。你说对吧?”
米祁这才移开自己杀气腾腾的目光,嫌弃地说:“谁和你有关系。”
“同门情谊呢,说起来你不得叫我一声师兄?”鹿鸣晖嬉皮笑脸,在带着杀气的目光重新架到脖子上前果断决定跑路,“走了走了,我叫我小孩练规定图形呢,我家小孩不像你这个,不盯着他们肯定又要偷懒。”
说话间,郁酌已经开始做十个一组的六种一周跳。
花样滑冰的跳跃一共有六种,按照难度从小到大分别是Toe Loop(后外点冰跳)、Salchow(后内结环跳)、Flip(后内点冰跳)、Loop(后外结环跳)、Lutz(勾手跳)和Axel(阿克塞尔跳)。A跳之所以是最难的,是因为别的跳每一周只需要在空中转360度,但A跳需要多跳半周,也就是540度。
米祁身体微微前倾,看着场中的少年左腿往后撇后以刀齿点冰,右脚外刃压得很深,以一种极其标准的姿势“唰”地一下起跳,轴心收紧,接着稳稳当当地落冰,滑出漂亮的半圆弧线,满意地点点头。
一周跳对于郁酌来说确实没有什么难度,即使他还不适应十五岁的身体,每个跳的成功率也是百分之一百。
但跳到两周时,他的Axel和Loop就已经跌到十个里面只能成功三两个了,三周更是惨不忍睹,从3T开始一路摔成了个滚葫芦,没有一个成功的。
郁酌也不气馁。
他知道,即使后来他对所有的三周跳都很熟稔,但毕竟是换了个身体,他当然没有指望第一次上冰就把所有的跳都捡起来。
这未免也太侮辱花样滑冰运动员的努力了。
他从冰上爬起来,神情平静地拍掉身上的冰渣,没有理会那些时不时投在他身上的目光,又在冰上滑了几圈,等剧烈跳动的心脏恢复正常时才回到米祁身边。
米祁递给他一小袋碎冰,让他自己舒缓一下膝盖,然后拍了拍本子说:“体力退步严重,三周也都丢完了。本来年初的时候计划想拼一下去参加比赛,但现在已经七月了,这一赛季的比赛说不定会耽误完。”
郁酌没有说话,垂着浓长的眼睫,让米祁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米祁住了口,他心里有些懊恼,感觉自己可能刚才讲得有点重,找补道:“不过我们也不着急,可以慢慢恢复,好吧?这个点了,先去吃饭。”
郁酌却摇头道:“不……我要比赛。”
“什么?”米祁收本子的动作顿住了,他皱起眉头看着郁酌,“不要急于求成,你还很年轻,耽误几场比赛不会产生太大影响,但是要是因为过量训练而伤了根本,这就得不偿失了。”
郁酌回头,雪白的冰面映入他乌黑的眸子中,耳边仿佛还回荡着冰刀划过冰面又冷又硬的“唰唰”声。
得不偿失么……
他的神思倏忽间飘远了。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
恍惚之中,短短短长的急促乐声像一阵惊雷落在郁酌耳边,他眼睫剧烈颤动,呼吸顿时一滞。
郁酌抬起头来,眼神坚定地注视着米祁:“我有数的,不会过量训练,这个赛季我想去比赛。”
“教练,我想比赛。”
米祁眼神锐利地盯着郁酌,郁酌毫不回避地迎上他的视线。
两个嘻嘻哈哈想要去吃饭的少年本想从这个出口出去,但滑到他们却不由自主地收敛声音,脚下换了个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米祁在郁酌认真的眼神下终于松口,然而语气却十分严肃:“好,如果你能在五天之内捡回来所有的两周和一个三周,我就允许你参加这个赛季的比赛。”
“好!”郁酌一口答应,真心实意地笑出来。
米祁不自在地别开了眼睛。
去食堂的路上,米祁默不作声地向前走,郁酌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
走过一条石板小路,郁酌盯着脚下的缝隙,忽然开口:“……我不是一时冲动或者是逞强一定要上这个赛季,只是我觉得如果我踮一踮脚的话是可以的,而且我今年已经十五了。”
昨天晚上刚下了雨,细细的青草从缝隙里冒出,毛茸茸的,尽管拥挤,但同样蓬勃。
米祁默默地听他说话。
有些话他想说,但是说出来又觉得会打击少年人的信心。
然而到了他这个年龄已经明白有些事情不是逃避就会消失的,他想了又想,最终不得不开口:“……其实你自己也知道,以你现在的技术,要在五天之内捡回来所有的两周和一个三周是几乎不可能的吧?为什么还要答应呢?”
他也曾经是花滑运动员,自然能理解郁酌时不我待的紧迫感。但他能理解,但不代表支持,他要确定郁酌不是一时冲动。
他想知道郁酌自己的想法。
“是几乎,而不是一定。”郁酌口吻冷静,没有一点赌气的成分,“如果连试一试都不敢,那我回来还有什么意义呢?”
米祁以为他口中的“回来”是指回到省队,但郁酌自己心里清楚,他说的是重回到这一世。
命运给了他一个比世界上大部分人都富足的家庭,却兜着圈子和他开了大大的玩笑,让他在少时就目睹妈妈自杀,让他在距离梦想最近的时候戛然而止。
他不知道命运躲在这次的重生背后又在算计着什么,可他始终觉得,如果他连试一试的胆量都没有,那未免也太软弱可笑了。
“好,那你就试试。”米祁沉沉地看着郁酌,忽然笑了起来,“不过我不会放宽我的条件,因为这是我认为你足以去参加比赛的最低限度,但是我也会尽全力帮助你。”
他看到郁酌的眼睛很亮,就像是有火在里面熊熊燃烧。
所谓竞技体育,落脚点从来都在于“竞技”。
如果一个运动员连敢于拼搏的勇气都没有,那即使他天赋再高,终其一生也不可能获得荣耀。